五
我和妻子回到旅馆。一进房间,我就脚步踉跄地,猛然一下仰天瘫倒在了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了——浑身的一股怪异的疲惫状态,顿然向我袭来!好像从中午开始所经历的一切,把我所有的能量积蓄都耗散光了。可我妻子却在那里唠叨说,快起来!这样躺着,会把你的新西服弄皱的。真是多管嫌事。我哪能还顾得上什么西服!我微瞌着眼帘,仿佛只透进了细细的一道阴郁的暗黄光线;顷刻间,这光线似乎发生了色调的转换,变成了紫红的玫瑰色。我知道,根据我那点可怜的色觉知识,这是眼睛内壁的一种感光。接着,我的眼皮紧紧闭上了——方妍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像这秋日的晌午,月亮的清辉总是被强大的日光所掩隐那样,在这近乎三等旅馆的昏暗的房间中,方妍的清晰形象却从我心海的底部霍然升腾而起,从我记忆库的混沌尘埃中袅袅地参透出来……
那是2007年火红的五月下旬,一个星期六,我接受了心理系主任分派的授课任务,给这年春季开班的人力资源管理研究班上课。《认知心理学》,一门理论性的课程,本来有一个前任老师讲的,却被学员汗颜地请下台来。因为这些学员来头不小,大多是大型企业人力资源部门的主管,个个儿水平本来就很高,加之他们对心理学极高的期望值,又要将心理学原理与他们的人事管理工作,琴瑟和谐地融汇。这课就不好讲了。系主任急得抓耳挠腮,只好请我这个刚从外地引进的人才试试。不料,我一炮走红。后来,这课就当仁不让地归我上了。
我这是第三次给这类对象上课。不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嘛,那也是不打腹稿和尚念经般的水平了。上午开讲的头半段(中途休息二十分钟),没觉着学员中有什么特别的。可下半段开始时,我却注意到了一个新景观:第一排坐位上,就在我多媒体讲台前,就在我眼皮底下,新出现了一个女孩子。我可以肯定,是新坐在这里的,先前,我并没有看见有这样一个人。可这会儿,她就像是个应声虫似的——当然,这样形容是不准确的(请读者原谅我的词穷),或像是个喜鹊那样的小鸟似的,在那里呼应着我,回应着我讲的内容,唧唧喳喳的,喜笑颜开的。仿佛我的课之生动幽默、我的话语之穿透震慑、我的形象之洒脱伟岸,实在抑制不住她那内心的勃然欣喜(呵呵^_^)——这位老师可真是强人啊!可真是非同一般耶!
她那双潋滟般波光盈盈的大眼睛啊!亮丽的黑眸伴着我的话音娇波流转着,灼灼其华地参透出智慧和知识的气息。那仰视着我的目光的色调,似乎会随着它的主人对接收信息的理解程度而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印象派画家用快速的作画速度来趋近大自然中瞬间的真实光影那样,时而通透莹亮,时而黯淡雾濛。那目光所展示的内容,不仅仅是通常所形容的心灵之窗,而直接就是心灵本身,就是心灵的理解本身,心灵的智慧本身!我毕竟是在讲课,我的眼睛即使再有观察力,也要被大脑的思维所箝制,我实际上看不清男人在平常看女人时所能看到的东西,比如她的花容月貌,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这张充溢着求知欲的脸上,似乎惟有那双眼睛,在神采奕奕地说着话儿!
她那丰满胸部微露的乳沟领口啊!我哪怕就是再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哪怕大脑的思维把我的感官全然箍制住,我也不可能不看到这台下猛然扑来的急性刺激!任何一个男人正常的感官都会本能地作出反应的肉欲刺激!她着什么样的装,是何种颜色,我都没看清。但那领口处熠熠放射出的无尽的纷扰,像印象派画家跳跃的、闪烁的笔触投下的亮丽斑谰的阴影那般,直捣我那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我甚至意识到,我的思维已经开始紊乱了,我的言词也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我把目光转向黑板,投向银幕上的PPT,甚至直盯着教室的后墙,但最后,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刺激源上。
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了!我从她的回应,主要是眼神中,直接得到了我讲课效果的即时反馈。有时,她会出现迷茫、困惑或不解的神情,那就说明我没讲清楚,抑或含混,或者离题了;偶尔呢,她会露出那么一点点困倦、兴味索然的神色,那就意味着我在老生常谈,或故作高深。有了这样一个心灵沟通的传感器在那里启示着我,那教学的效果就没得说了,不时迎来一阵阵趣味盎然的鼓掌声。这一天,是我自从这类教学以来,呼声最高,自我感觉最好的一次。
下午四点下课。她雀跃般的抢先来到我面前,向我自报姓名,向我索要邮箱,说是好向我请教。待我解答了其他几个学员的疑问之后,她最后一个留了下来,又提了几个问题,均与今天我讲的有关。我发觉她特善于思考,而且逻辑严密。这在女孩中甚是少见。而且她私下谈的问题,又不像课堂上那样有理论性或概念性,而是更多地与日常生活有关。似乎她学心理学有直接明显的目的,那就是解决平日生活中的难题。特别是对我今天讲到的所谓进化心理学,她觉得很新奇,很有道理,给她耳目一新的感觉。因为这是我最新研究的热门领域,国内就我一家,仿佛一时间给她打开了心理学领域最神奇最诱人的门窗。我顺便跟她说起,我翻译了一本《进化心理学》的书,估计最近就会印出来。她喜形于色,我们分手时,她就像在海滩上拾到了美丽的海螺的小女孩那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教室。
第二天早晨我就收到了她的邮件(于午夜发出的)。天!文字真漂亮,清一色的标准散文体,既言简意赅深刻准确地表达了思想,又生动形象诗情画意地富于节奏与韵律。我来心理系这几年,还从未见过这等丰饶浪漫的文字。后来她告诉我,她本科是学中文的。但她认为文学那种来源于生活和领悟生命的东西,哪怕是写小说,融进自己的生活片段、记忆或者想象,既需要莫大的勇气,也不能完全满足她的精神需要。她说她是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更需要心理学,为她的精神追求鼓帆远航。
那周内,她几乎每天都要给我写信。她说她暂时住在浦东的一个偏远地段,租住的房间内甚至不能上网,白天在公司又没时间写,只好晚上跑到网吧里来写。我被她的学好精神和真诚打动了,总是及时地予以回复。谈的都是心理学,似乎她想一口气把心理学的新知识,一股脑儿地都搬进她的知识库里。
第二次上课时,我发现她简直就是一个心理学的乖乖女。早早地就来到了教室,因为当我经过教室门口时瞥见了她(教室与我的工作室在同一层楼)。照例是坐在上次的第一排,静静地在看书。当我走进教室时,她立马起身,向我娇眼盈盈地一笑说,老师你早!我给你冲杯咖啡吧。我边准备着多媒体,边看见她书旁边也有一杯咖啡,是那种大纸杯,浓郁浓郁的,还袅袅地升腾着一丝丝热气。我用不经意的和蔼声说,声音很大,像是同时对其他学员在说。你平时就这样喝咖啡的吗?方妍说是的,每天一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来杯咖啡,这样才能保证一整天精力旺盛;要不然,就会犯困,特别是上午。我说那你已经依赖它了,对咖啡成瘾了。这不好。咖啡能提神,对提高大脑的工作效率有一定帮助,但如果喝多了,像你每天早晨都要来一大杯,就会起反作用,因为咖啡中的咖啡因,会抑制大脑神经元中的神经递质的生成,从而降低大脑的加工速度。方妍那可爱的眼睛诡秘地一闪说,什么叫神经递质?没听说过嗳。我解释说,神经递质是大脑中的一种化学物质,比如多巴胺、内啡肽、血清素等,它们如果在大脑里多了,就能增强神经元传递信息的速度,提高大脑的工作效率。凡事都有反面。咖啡是个好东西,但不能过量,不能形成依赖。她当即就信服了我的话,表示要限量地喝咖啡。她那神情,仿佛我讲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都有心理学的根据。
课后我们又热烈地聊了起来。这偌大的教室就只剩我俩。她几乎对我今天所讲的一个观点,死缠乱打,力图见个分晓似的。根据进化心理学的预测,任何一个男人都隐潜着一种可能性,即搞婚外恋的可能性,因为他们进化出了一种专门的心理机制——对风情万种的女人,用专业术语说,对“多样化的性伴侣”,进化出了更强烈的欲望。这是进化心理学的一个理论观点,要讲清楚它,颇不容易。我也承认,因为时间关系,我今天没讲清楚。但她却想把这个问题一下子搞个水落石出似的。直到清洁工把教室都打扫完了,我们还在谈。最后清洁工说她要锁门了,我们才离开教室。
第二周里,她的邮件谈的主题似乎更加集中了。主要谈爱情问题。她登陆了我的博客,获益良多,特别喜欢我博客中的一个专题,叫“不懂爱情的中国人培训课堂”。她甚至一度流露出想考心理学硕士生的愿望。我大致地记得,她是这样写的:“一直觉着,做女学生,应该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和可爱的导师在一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腹有诗书气自华’,经过时间的洗练,光彩更甚——我承认自己还是蛮爱知识的,就像我爱美那样^_^”。
她谈爱情,但似乎与自己无关,谈的都是别人,至少是她的闺蜜。她给我写了一个详尽的故事,浪漫而又曲折的爱情故事。说是她的一个女友,还是大学同学,现在在异地工作,爱上了一个有妻室的男人。事先她并不知情。这个男人还算诚实,并不是她发现了他有老婆这个事实,而是男人主动向她坦白的——在确认她已经爱上他之后。她现在痛苦而又矛盾极了。既想和他分手,可又欲罢不能,反而爱他爱得更深了。“老师,你说,这样的情况,我该怎么样帮她呢?设身处地想想,她有多痛苦啊!老师,你能不能帮帮她呢?你是心理学家,你完全可以的……”
是啊!我当时,我当时帮了她吗?我是怎么帮的?
一看手机,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妻子在那边床上发出均匀而适切的鼾声。我还是睡不着,反倒越来越清醒。我干脆下床,取来相机,在被子里偷偷地打开看。我反复看的,是方妍在博物馆那尊观音菩萨前和我们的合影,与尧光性的,与妻子的,与我的。我惊奇地发觉,我们每个人,在佛像前所做的那个双手合十的动作,都没有方妍做得那么规整,那么标准。这就意味着,我们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虔诚。看她做的!那双白皙的纤手,十指对称地、稳稳地合并在一起,指尖对着指尖,没有丝毫的错落;手掌的外边缘也紧贴一起,致使两掌心的相触构成了一条直线。合并的手掌,优雅地置于胸前的正中,显得端庄而神圣;那修长的手指几乎就要触碰到了她的下巴尖儿。而尧光性的动作,简直就是在搞笑!他的两只手掌是错开着地并拢,几乎一上一下,而且还下垂着,呈横摆的姿势。他尽管自称“佛徒”,其实是假的,他那漫不经心的无意识动作,表明他完全不是一个真正有佛心的信徒。充其量不过是随随大流,摆摆谱而已。
我的目光又仔细盯在了我和方妍的照片上。我作揖的手势当然比不上方妍,但还是认真严肃的。至少我的两掌心并得很拢,也还对称,只是显得有点僵硬,没方妍做得那么自然妥贴。我不无惊讶地发现,我的身子在本能地、自发地向她靠近,向她趋近,特别是头部,微微地向她倾斜,甚至在别人看来,或者在我妻子看来的话,会觉得这倾斜的脑袋,做得很有点过分了!似乎暗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在里面,至少也算得上是男人对女人自作多情的表征吧!
心理咨询中,有一种叫图像投射分析法的,我虽不懂,但我还是能从照片中看出,我的这个动作,向她倚偎的倾斜,不是随便做的。它无疑是某种东西的表达,无意识的表达。这样的动作,在我过去与女学生的照片中,从未出现过。我习惯性姿势是,站得直直的,头昂得特高,像望在天上一样,睥睨一切的神情。而且还总是与学生隔得很开,一幅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这个动作无意中肯定流露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呢?随着时间向天亮的逼近,我终于渐渐明白了:我是不是还在爱着她?我的躯体动作表明我还爱她,只是我自己意识不到?如若不然,那又怎么解释我这非正常的动作?……
六
第二天早晨七时过一点,我正同妻子吃早餐,方妍就来了,风尘仆仆的,兴高采烈的。她坐在我们旁边的一桌吃着。我边吃边留意她,只要不被妻子发现什么端倪,我就会尽量做得不管不顾的。她只舀了半碗稀饭,可那碗实在太小,我已经添过三次了,可还远没觉着饱呢。桌上有馒头和油条,还有酸辣椒、辣萝卜、酱菜、酸黄瓜之类。她只拿了个馒头,就着一点酱菜,在那里细嚼慢咽着。她可吃得真少,那么低的能量,能够支撑一天的消耗吗?我为她担心。
我和妻子在侧门内的停车场上了方妍的车。她还特意给妻子带了条丝绒披巾,说是早晨天气起了风,怕师母衣服带少了。车开到侧门口,她向门卫打了个热情洋溢的手势,一看我就知道,她和这个师傅搞得很熟了,她可能经常来这里的。她谨慎小心地开着车,哪怕是这出门的小巷子里,因为赶来烧“早香”的车多,路上挤着的老太太们也多。就在我觉得她是不是太过小心的时候,只听吱溜一声,来了个猛刹车,差点儿与迎面的一辆奥迪擦上边了。我当即意识到,她可能是太在乎我这个老师的安全了。意识一过度地上弦,动作就可能出错的。
在等着拐入大街正道的当儿,她说她尽管开了三年的车,可就是一上路,就东南西北搞不清了。稍跑远点,就必得依赖GPS。我说这很正常啊。还记得我上课的时候给你们讲过的吗?男女的空间认知能力有很大的差异。总体上讲男人要强些,比女人更有优势些。这是进化来的一种性别差异。因为远古时期男人要出去打猎,就必须走得很远很远的;如果他迷了路回不来的话,他的基因就被淘汰了。这样男人就进化出了在方向感和方位感上,比如东南西北呀,距离的远近呀,迂回穿插呀等方面的优势;女人呢,她主要是在洞穴附近搞采集,比如找蘑菇啊,嫩叶草茎啊,野草莓啊,野果子啊,这用不着走很远,所以她们在空间的定位、借助参照物、寻找目标等方面,进化出了专门的优势。这样一来,女人上街经常找不到路,属于完全正常的现象,一点也不奇怪。方妍一再肯定,她记得,我当时是这样讲的。
我坐在后排的右边。上车时,我本来准备坐前排的,这样会显得在学生面前亲近些,也会在老婆面前自然些。但我怕影响她开车,也觉得在前面看她不方便,就改坐后面了。我这个观察角度很好。她的一切尽收眼底,特别得谢谢那个反光镜,我时常可在那里面看见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脸色没昨天那么苍白了,看得出,她今天化了点淡妆,也许是特意的,因为我昨天说了句太直白的话,可能弄得她有点不自信了。今天她的整个状态比昨天要精神些,主要突出在她的眼睛上。那大眼的眸子,在镜片的上缘那浅弧形乳白色边框的衬托下,显得要黑亮些了,似乎随着我们的谈话内容的牵引,偶尔会迸射出一丝异样的光芒,在亮眸里忽闪一下,但瞬息即逝,仿佛划过了一道心灵猛然神采飞扬的印迹;可更多的时候,我又觉得这眸子犹如一条雾濛濛的霜带,会在顷刻间融化到黯淡的氛围里。这一切,都与她的心境的实时变化有关。
我没怎么说话。我让妻子与方妍说,她俩嗑唠着家常。我仍在专心致志地观察她。她的头发干整利落,界线明晰的头路,巧然地分在脑中间,后脑勺处扎成一个蓬松鬈曲的马尾辫。我思量这几乎是惟一能够昭显她的青春活力、至少是风韵犹存的标志性地方。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六年前那个一头学生式短发的她。有一个场景,从我翻腾不已的记忆之海底,俄顷上升到瞬息即变的印象水面:那是我俩的第四次见面,我半戏谑半认真地对她说,我喜欢长头发的女人,可你咋的是短发呢!她莞尔一笑说,看你,这大热天的,我怎么好留长发呢。你看,我的头发太多、又浓又厚,只好冬天长发,夏天要是长发的话,那就热死了。是啊!她那时的头发可真多。天然的黑褐色,又亮丽又柔顺。她当时还让我触摸了一下。那滑爽依依的感觉,曾让我流连了好些时日。可眼前,我估摸她的头发几乎少了一半了。就那么薄薄的一层似的,加之后脑的两侧还有两个条形发卡别紧,使得本来就少的头发,就那么紧贴地、实实地覆盖在了头上,还依稀可见那一根根的白发悄然隐匿其中。唉!纵然我六年前没见过她留长发是什么样子,可也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呀!难怪有的哲学家的时间概念中没有“未来”,他们说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或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里。这也许是因为——据我的解释,没有人能预见未来是什么样的;正因为无法预见未来,人们就干脆不要未来,反而会使自己心安理得!就六年前的我来说,我连做梦也不会预料,她那一头乌黑浓郁的厚发,会变成今天这般稀稀拉拉的呢!
我又把眼睛盯在了她的脖颈上。她那富于庄重的丰姿的脖子,从缀饰着白边的纯灰色高领中,昂然地伸出来,仿佛赋予了她的上半身以绝伦之美的光辉。若初略地看,那颈脖仍透析出大理石般的光洁,甚至扑闪着珍珠那样的光泽。可细看了,那露出衣领的一圈儿褶裥似的皱纹,仍清晰可见。过去的她,断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她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她那俊秀纤美娇嫩细溜的脖子,我是看得真真切切!她在扬头的时候,似乎是脖子先动,宛如在湖中与伴侣交颈而眠的天鹅。脖子上的那条米形的小珍珠项链,把她脖子如雪的肌肤映衬成近乎橙红色,与她那绯红靓丽的双颊、秋波无际的眼睛,交相辉映。对了!有人说,女人显不显老,其秘密在脖子。因为脖子最真实,最自然,最不好人工修饰,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体现了它过去沧桑的岁月。按现在的科技水平,女人的眼角,额头,都可以注射肉毒杆菌,使上面的皱纹一时消失;但脖子是骗不了人的。随着激素的下降,皮肤就会自动地耷拉、下垂,呈一圈一圈儿状的波纹路。所以,聪明的老女明星,她们在公开场合,会巧妙地用各种手段,将脖子掩饰起来。
我的眼睛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的同时,耳朵更是沉醉在她的话语那温柔的声音之中。在这相对封闭的车内空间里,她的声音仿佛被纯化、被提炼、被透析,从而融炼成人世间最美最动人的旋律。首先,当下柔和的声音刺激,与六年前我的听觉记忆所共通、共感的一个音,是童音,至少,仍有那么一些暗含的童音——小女孩儿那天真烂漫真切爽快的声音。这童音,这构成我六年前永恒的听觉记忆,在当下适宜的刺激情境下,作为我的一种无意识记忆,就被自发地启动了。似乎只有我,这世间惟一的我,能够感受到这仿佛来自天堂的声乐天使发出的声音。假若我现在把它录下来,放给一个不知情的朋友听,我不能保证他听得出这童音,但这声音之中的女孩般的纯粹,他肯定是可以听出来的。
这童音,假若一般的旁人还听不出来的话,那是因为它被沁人心脾的温柔浓浓地包裹着的。最令我动容的是,她仿佛是把一个女人身上所能拥有的全部温柔,都集中或浓缩到了她的声音之中。这温柔,能使人世间最放荡形骇的风流帝子蓦然回首,能使不屈不挠肝脑涂地的血性男儿潸然泪下。再加上这温柔之中,又富有音乐般的升降起伏的自然节奏,间或有一点打击乐般的叮咛咚咚,从而平添了几分天然的温文尔雅,以及真挚动人的儒雅神韵,令人想起七仙女对董永诗一般的如泣如诉!
她温柔的话音清澈如水晶,如汩汩溪流,比我儿时在大山里最喜欢听的斑鸠咕咕咕的叫声,还要悦耳,还要迷醉!就在当下,在这车里,她的温柔声与妻子沙哑中透出的粗鲁或粗糙声,适成鲜明的对比。读者!我不是要说妻子的坏话,或者说,见着了多年前心仪的女人,就对妻子不满。我要说的是,平时的日子里,多年的夫妻平淡的生活,我已经习惯了妻子的话音,那声音中似乎夹杂着细细的砾子,沙沙地作响;又仿佛她那声带被先天地塑形,好像是上苍用神奇的方法赋予了她一种特有的才能。我既然成了她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就要虔诚接受这样的沙哑声。事实上,她这样的声音已经与我大脑中的听觉接受器浑然一体了,我无论如何不会觉得这是噪声,会对我构成一种干扰。不会的,没有的事。只是在当下此刻,方妍与妻子的交谈,她俩发出的不同的、对比鲜明的声波,构成了不同的刺激源,我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我惟一遗撼的,我似乎再也听不到的,或感受不出的,是与六年前相比,她那话语声中,再也没了笑意。那时,她不仅喜欢笑,不仅是话语中不时夹杂着爽朗的笑声,而且是她的声音中,本身就蕴含着笑意。你会觉得,她的话音本身就是笑声!她说话就是在笑!她声音轻快,凉爽,飘逸,蕴含着融融的、绵绵的笑意。尽管当时她的生活中正面临某种困惑,但这还不足以遮蔽她话音中浓浓的笑意……
方妍把我们送到了平江历史文化街的街口上。可我还在漫无边际地纵想驰骋着,直到她吆喝似的一声“那我们晚上见!”我才醒过来似的。实际上,她俩刚才在车上,到底聊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听进去。只是下车后才懵懵地得知,等我和妻子玩够了,她就开车来接我们。晚上呢,她要请我们吃饭,已经在金鸡湖畔预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