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唐代诗歌名篇《蜀道难》,不能不感受到一千几百年前诗人李白灵魂的飞动,字里行间他的体察蜀道山川壮美时的豁达不羁的浪漫气度。 他 以变化莫测的笔法,将蜀道之难推到了极致,同时也艺术地展现了古老蜀道所处自然景致的无比壮美,神奇地让蜀道特有的自在景象宛如历历在目地呈现在古今阅读者的眼前。这是一颗滚烫飞扬的心灵,透见到了自然界处处存在着的本真的激情,她那壮阔、逶迤、峥嵘、高峻中自在的生命韵律。这是一幅斑斓而鲜活的色彩画卷,可以说 , 世间是没有任何文字能比李白的《蜀道难》更完美地透析出 人类千年实践从蜀道感悟到的惊叹与折服 。他 以同自然界的风韵相称的同样极致了的浪漫激情,坦诚地道出了人类在高峻的蜀道前感受到的自身生命的渺小,人心止不住的悸动 , 无法嚣张。
可惜,李白没有像宋朝的苏轼那样同时给世人留下了他的“《黄州寒食诗帖》”,使得后人无缘感受到他只是没有写下的《蜀道难》书法定会带来的视觉冲击与另一种独特的美的享受。
显然,书写《蜀道难》,留给了“后来人”,成了书者一个显然的心愿与挑战。这是用自己的书艺手段对前人的艺术丰碑来一次观摩与”共生”;是书者向前人伟大灵气的致敬和拥抱,并让自己化解在这种拥抱里;是祈愿 “此书与此诗”共鸣浑然成一体。
终究,远在人类开始沾染“蜀道”时,那处山水生灵早就欢腾了千万年了。“蜀道” 虽因人类而生,留给人间的参悟,便不会惟余一个“难”字;“蜀道”两字写来,最美的答案虽李白知道,但今人也一定能想象感悟。
当我收到中国的顾毅先生传来的书法墨宝《蜀道难》后,对如此长帖,欣赏之余,便有种在北京九龙壁前谛听虔诚心音的感概:余音袅袅,不绝于缕。
“蜀道难”,墨色凝重,秀美中有着古趣,看那“难”字颀长而挺拔又多少用墨色呈现出一点收敛之势,像是一个决心跋山涉水者起步前,腰挺项直、抬头凝神观看眼面前重叠的大山,眼神里也沾染了庄严相。
“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叹气与惊讶之词,以一种顿然舒张的姿态,带出了李白的”危乎高哉!”的惊呼。“噫吁嚱,危乎高哉!”的巨大张力,使人不由得小声询问自己对于“蜀道之难”的认知。那也是李白在自语,他脱口说出了如大山般耸立起来 的心声:“难于上青天”!这落墨成的话语成了“高哉”的迴响,却更加张扬,但一个“上”字只得成为一个小而结实的动作愿望,嵌在天地的中间。几千年来,人们一直为诗人夸张的笔墨晕开来的神话色彩所折服,也为诗人对蜀道内外的千年历史的熟悉而赞叹: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运笔灵活矫健, 韵律则神采飞扬,酣畅凌沥;真是心从所思,笔如游龙,“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到了:“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运笔便如密林的缠绕,迅捷如奋飞的鸟翼,轻灵掠过又带出视觉的幻影。 书艺在尽其所能地彰显出诗意。
《蜀道难》全诗中,“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重复吟唱了三遍,都是李白神思飞扬后的自然归结。那么,书写者也要用那”线条的旋律”, 如”音韵”般在两维空间里出神入化地盘旋飞舞而不雷同,那只能是诗者书者此一时彼一时心之所思意之所向生出了微妙的变化。
在大自然的壮阔与难以穷尽的奥秘面前,人类认识到自身的许多局限与“不能”时,那种气短不是致命的。因为自然界里的艰险并不扼杀她同时存在的祥和与制约。“天无绝人之路”此话相当深刻地道出了人与自然间的关系。但是,在“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蜀道难面前,李白选择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我想,当代中国人,或许更能体会此种心情。当世道竟然能让恶棍盘踞要冲,善良人无处可去时,那世间的悲凉之情,是要用血泪堆积起来经年累月的;而那骇人的景象,会使李白感恩他早生了几千年。
但在李白当时,却还能以休闲的心情作出如斯的选择:
此时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重墨触笔,大字独立,笔画舒张,已经不是李白在自言自语,其处理迥然不同于《蜀道难》开篇时那一句的处理,字儿逍遥多了,很有左顾右盼之心情,尤其句中那个重复的“难”字径直被简略透顶的两点代替,蜀道再难,更有两脚兽类“一夫当道,万夫莫开”,但此时决心只是西望,并不涉足其险,虽心不甘,但情态自然是松脱的。尤其“侧身西望长咨嗟”, 字字疏落,如古人宽袍大袖,进入“休闲”装的情绪了,如此截然而止,余韵袅袅,活脱脱的能潇洒、“长咨嗟”。
书道能如此,英译却在视觉上完全做不到如此的动态描摹。比如,“噫吁嚱,危乎高哉!“想想,中国人的闭口唇齿音,那是易于作唏嘘之态,而一经开口,却是可以仰天长啸“危乎高哉”!之后,心声凌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英语不能紧咬牙关,它惊讶时,连口腔里躺着的舌头都要卷动起来,那是“uh-oh,no! Oh, god! Alas!”哪里能像眼前展示的中国的文字与书法,几个语气词就能演绎获取如呼出的气体般的灵动感?
当你试图把这样一段诗句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你休想能像中国书法那样为诗词平添一种视觉的享受,更多一层心弦无声的颤动。英语不也有各种花体字吗?但那不是中国书法意义上的书艺。翻译这简短的“蜀道难”三字,自然 便单薄多了,只能求得意思上相同,用汉语“拼音”且结合英语组合词的形式,表达成“Shu-Dao"。虽然有些英译佛学著述中的翻译"道",用得是大写的”WAY”, 相近与”道家”的”道”的意思,有庄严相,暗示“道”字并非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但这里是山林间人走、兽也走得的路,即便大写也不能给她增添额外的深奥,也免得在此处用了西人也极其熟悉的词儿,却引导他们想多且会想岔了。比如,若把《官仓鼠》中 的“官仓”字用“public granary”来意指, 中国人会想,当年的“公众”粮仓,没有哪里是空仓无粮,都装得满满的,怎么会就眼巴巴地饿死了几千万主要还是农村户口呢?西方的人会错误理解,说在东方,那些政府的粮仓虽是政府的,但也是“公开的,人人都知道的”,所以嘛。。。我就因此理解国内的译者选用“public”而不用“official-granary”的聪明之处;如此处理,也非独创,白居易的《长恨歌》里宣称,“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其实却是杨家有女杨玉环,十七岁被册封为玄宗之子寿王李瑁之妃;二十七岁被玄宗册封为贵妃。白居易此谓“养在深闺人未识”,是懂了活在世间,还是多少要懂为帝王避讳之道的。一种无奈与失落,一如当今的炎黄子孙,百年来的历史都听任谎言横行,黑白颠倒,已经不会有李白那样对自然以及人的历史有的潇洒领悟与创造神奇的才情。
今天,我已经不那么惋惜,李白没有如宋朝的苏轼那样留下他自己的《蜀道难》书法精品,因为我能从今人顾毅先生的《蜀道难》的长帖里领略诗意与书法贴近时感受到的视觉冲击与美的享受,她更带出了别一番的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