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淫雨霏霏的南方春天,我為謀職而淹留在一所高等學府的招待所。晚餐後,一人無所事事地站在過道裏,望著窗外細如柳絲的雨簾發呆。整個二樓看不到一位客人,這兒遠離喧囂的城市,放眼看去,除了黃土就是農田——一種濃烈的百無聊奈的惆悵襲上心頭。
驀然憶起李清照的《醉花陰 · 薄霧濃雲愁永晝》“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為何古往今來人世的蒼涼,總把黃昏的枝蔓搖落成不知方向的疲憊的細雨?不知多久,一陣暗香冥冥中幽幽而至,錯覺神飛古往……又不知多久,一線潔白的亮光閃過早已疲倦的眼角,正眼看去,走廊盡頭,是一襲白色的裙衫,一位佳人臨窗眺望,上套一領夾克毛衣,深黑而無光澤,緊裹纖細的腰身,強烈的色差,叫人過目不忘——心想,哪來翩然而至的女人,步履何其輕盈,莫非真是易安居士,要援手小人為生計而奔波的苦楚?
三個窗戶的距離,在迷蒙永晝的餘暉中,她回眸一笑依然看得異常清晰,此情此境,在我“莫道不消魂”——我也笑了——應該是友善的吧。又不知過了多久,我們都有些想結束互相不太自然的顧盼,她向我先移了一步,我也向她挪了一步,我們終於在居中的視窗停留下來,相視而笑,不免片刻的尷尬。
“你好……”她先開口了,天啦,居然是滿口當地土話,太失望了,我的詩意般的夢境一下擊得粉碎,她還說了些什麼,至今也記不得了—— “一個鄉下女人!”(我願意看見真真的鄉下女人,而不是她——)
女人眼睛能猜透任何男人的心思——“我是日本女人。”——天啦,我更要哀求了——“別再說了”,我實在不希望在這無望的黃昏再遇見一個無望的女人——“妳?穿著如此超凡脫俗,卻是一個滿口南方土話的‘日本女人’???可笑亦可恨。”
我估計早已無法掩飾的是那滿臉的驚詫與鄙夷。這次,她真真切切笑了——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巴掌狠狠抽打在她細嫩的臉上,卻依然綻放的那種笑——細膩的謙卑直叫人想捧住——那雨中瞬息即逝的櫻花——真真的日本女人呐?
只是別再出聲,無論是鄉下話還是日本話——除了可掬的笑容,她沒再開口,示意求我先別走開,她跑回房去了。我出於男人的矜持,也沒走。終於,她又回來了,伸出左手牽動我的衣角,往走廊盡頭的房門拉去,我明顯感到了女人通常有的執拗——中國女人或是日本女人都一樣。
男人哪,你能抵禦女人莫名的淚水,卻難抵禦女人溫柔的執拗;是誰創造了“憐愛”這個辭彙啊,難道可以因“憐”而生“愛”嗎?我畢竟走進了她的房間——除了還有那冥冥而至的暗香,和我住的房間一模一樣。桌上多了幾本相冊,床上多了一個女人的手包。她禮貌的示意叫我坐下,又指指那些相冊。她真能想到我此時最能安心做的一件事情。
這是幾本精美的影集,首先看到的是迷人的日本海港風光,家庭的聚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同的組合,相同的笑容,每張都有她,令人唏噓的是一張老女人抱著她煽哭的照片——看著我眉宇間的表情,她終於讀到瞭解噤的指令。對我竊竊細語:“我姨媽。”“哦”——
我是戰時,隨父親來到中國東北的,母親早產而死。那時,我還很小很小,一次激戰,父親死了,我輾轉流離,不記得多大,跟隨了一個中國軍官。他待我很好,戰爭結束後,他帶著我返回他的家鄉務農,我從此沒離開過他,直到他死去。所以,我普通話講不好。中日邦交正常化後,我與橫濱老家的親人聯繫上了,去年冬天,我回家團聚了一次。這所學校知道我的情況後,趕上日語老師奇缺,約我面談,要聘請我從事大一的基礎日語教學。
這就是我從她口中聽到的故事,她說的如此簡單而平靜,好像是給人事部門介紹個人簡歷。我記得當時,又犯了男人的毛病——臉上明白寫下了我受不了這類異性,我喜歡容易動情的女人。幸好接下來的一段文字情緣,滌蕩了所有春天黃昏後被遺忘的寒冷,歲月卻留下了抹不去的記憶。
“你呢?”我知道女人特別喜歡聽男人的故事。我卻淡淡地應答:“教中文的。”她卻象突然觸到了敏感神經的興奮點:“我,最喜歡中文。”居然沖到床邊,迅速打開手包,抽出一本破舊發黃的書,“看!”“啊,《漱玉集》!”
在我眼神的鼓勵下,她從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說起,十八歲嫁給了吏部侍郎趙挺之子、才21歲的趙明誠,婚後在一幅錦帕上,李寫下了著名的《一剪梅》寄給丈夫,直到趙丟下李清照一人苦守孤燈,如數家珍。說到“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她眉目舒展,青春煥發;念到《聲聲慢》,她聲音梗咽,淚花閃爍:“ 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啊,多年來,就帶著一本《漱玉集》及無窮的惆悵,在異域他鄉、中國農村挨過了無數冷雨黃昏和孤鴻長夜。我這時才特別驚異殘酷的歲月居然在她身上、臉上並未留下折磨的痕跡——她確實美麗如昨,體內依然沸騰著生命的活力。
為了減輕她借古人而開始盡情宣洩的痛苦,我主動說起我的文學情緣,對諺語的癡迷。 “你們日本諺語有句‘一富士二鷹三茄子’很象中國諺語的序數法,如臺灣諺語‘一府二鹿三艋鈾’可我不懂它的意思,問了許多日語老師,誰也解答不了。”
她開心地笑了:“真真的日本人,都會知道。”“是嗎?快說說。”她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是日本過新年時,除夕的午夜要敲鐘一百零八下,用鐘聲驅走一百零八個魔鬼。鐘聲響過,人們就安心上床就寢,都希望辭舊迎新時做個好夢,這叫“瑞夢”,它將預示來年吉祥如意。夢見什麼好呢?最好是夢見富士山,這是日本魂所在,能成國家棟樑之材,其次,是夢見老鷹,能鵬程萬里,前程似錦。三是夢見茄子——“為什麼?”我很急切,因為實在太費解。她說,你吃過茄子吧,裏面不是籽兒很多嗎,而且的它的外形酷似日本民間的錢罐,夢見茄子,預兆新年能招財進寶掙錢多。
“哦”我興奮不已了。她說,為了保證夢見這三樣吉祥物,不是說“晝有所思,夜有所夢”嗎?於是將這三樣東西描畫在一張紙上,除夕夜,壓在小孩的枕頭底下,促他做個好夢。“對,對,我們也有‘壓歲錢’的習俗,小時候,媽媽在我枕頭下面也壓過,有時還壓一個紅紅的福桔”——我們搶著說,兩人完全回到了孩提時代,沉浸在年節歡樂的喜悅之中。
“你真是我的好老師,我腦殼想開,也解不開這個謎。”她看去,比我更高興。我後來大概還說了,培根說:“一個民族的天才,機智和精神都可以在它的諺語中找到。”“諺語早在原始社會就有了,它先於文字產生”什麼《易經》上還有諺語“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一隻公羊將角撞在籬笆上,掙又掙不脫,進又進不了。”
她聽啦,笑得好美。我有些滔滔不絕了,很象下午試教的味道,而她卻一直象剛入校的女生,微張著嘴用心聽講,將這些雜亂無章的語絲一根根吞咽下去。我猜她是很久沒有聽人講這麼多話了,終於知道要打住,難免幾分羞澀——
“明天你要走嗎?”“我?”“嗯”“校方已經安排我今天上第一次課,8點在外語樓日語班。”“天啦!”我看看手錶,可不是今天嗎,早已過了淩晨5點。“真對不起,我該走啦。”“沒關係的啦。”
我聽到了女人喜歡用的拖腔,不知何時沒有了鄉音。“不,不,妳該休息了,我,我該走啦……”我完全處於守勢,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離開,不能再呆。
當我回到走廊時,下意思地躡手躡腳,深恐弄出聲響,一步步踮回另一頭的房門口,進門時,居然看見走廊盡頭,一襲白色的裙衫倚門而立,深黑上衣已經脫掉,宛若夜空中的一輪新月。
她一直在目送我,天啦!一切盡收眼底,我——還算個男人嗎?——一個中國男人——我不是,是那個無法再謀面的中國軍人,他應該待她很好——我記得我噙著淚水倒在床上,相擁著剛剛聽到的“瑞夢”一起滴落在無痕的夜色裏。
我起得晚一些,去到人事處,副處長說了幾句肯定的話,然後告知我沒有被錄用。
我悻悻地回到招待所,心裏雖然很想等她下課回來,但行動唯一的決策就是趕緊離開。沒有幾個男人願意在女人面前承認失敗,何況她——男人畢竟是有尊嚴的。
為生計,我又去過幾個城市,但再也沒有回到這座城市和這所學校,所以,也沒有再見到她……整整一夜,我們彼此都沒有問及姓名,但那本破舊發黃的《漱玉集》却让我刻骨銘心,我至今也只知道她是一位飽經苦難和創傷卻依舊優美而善良的日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