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读过臧克家先生三十年代初写的一首短诗《当炉女》,上下两阕十二行仅一百多个字,却活脱脱地展现了铁匠铺悲欢离合两个刻骨铭心的场面:
去年,什么都是他一手担当,
喉咙里,痰呼呼地响,
应和着手里的风箱,
她坐在门槛上守着安详,
小儿在怀里,大儿在腿上,
她眼睛里笑出了感谢的灵光。
今年,她亲手拉着风箱,
白绒绳拖在散乱的头发上,
大儿捧着水瓢蹀躞着分忙,
小儿在地上打转,哭得发了狂,
她眼睛盯住他,手却不停放,
果敢地咬住牙根∶“什么都由我承当!”
撑船、打铁,世上最苦的行当。一位失去丈夫的妇人,拖着两个孩子独自撑着个铁匠铺,真可谓苦上加苦。
铁匠手艺大都是家传,据说祖师爷是太上老君,因为他有炼丹炉,任何金属扔到炉内都可熔化,农历二月十五为祖师爷生日,铁匠铺众师徒是一定要拜祭的,图的是炉红火旺,生意兴隆。铁匠分店铺、流动摊两种,店铺通常设城乡结合部,前店后坊,专卖铁制日用品和农具,现场锻打应用器具。流动摊一般为二三匠人结伴,肩挑工具箱、小铁墩、火炉、风箱,走乡串户,专为农民锻打和修理铁犁、铁耙、镰刀等农具,倒也颇受欢迎。
从小我结识了一位铁匠朋友,叫三龙,比我大五六岁,人长得虽单薄,但胳膊上还有点肌肉,玩石担子、石锁是一把好手,由于家里弟兄姊妹多,十五岁拜在一位姓周的铁匠师傅手下当学徒。铁匠铺临街,早晨卸门板、生炉子、拉风箱自然是徒弟的事。大火炉在屋子右侧,铁匠墩就支在屋子中间,风箱一拉,炉膛内火苗往外直窜,铁料在炉中烧红刚拿出来,铁锤打在上面,通红的铁屑四下飞溅,如果溅在化纤织物上肯定留下一个洞,好在那年头市面上还没有流行化纤布,大家都穿纯棉织品,不怕烫。不过,铁屑近距离溅在身上还是挺烫的,所以,铁匠都系着厚厚的围裙,鞋面上盖着破布纳成的护罩。仅半年工夫,十八磅大铁锤在三龙手里已经抡得得心应手了。每次师傅掌主锤,三龙抡大锤,师傅左手握铁钳,右手握小锤,在三龙锻打过程中不断翻动铁料,使之能将方铁打成圆铁,粗铁棍打成细铁条。民间有句老话:长木匠,短铁匠。说的是木匠下料总留有充分的余地,长了可以锯,短了没法接;铁匠有大火炉,铁料可以接,要长则长,要短即短,要方则方,要圆即圆。
故乡邵伯过去是水码头,曾经是辉煌一时的南北物资集散地,镇上工业起源于以船民为服务对象的钉铁业,鼎盛时期,铁匠铺近百家,所产锚链名闻遐迩。这里生产的铁锚曲度相称、淬火适中,形状像猫的利爪,落地四平八稳;所产链,粗细均匀,连接处不留痕迹,即使遇上大风浪也不易断裂,故而享誉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