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天天都吃同一种食物啊!
女房东从厨房里拉出了高压锅,打开锅盖,让我看,是粳米红苕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永远残留在记忆里的成都官话,粳米红苕粥,翻译成普通话就成了白米红薯粥。我的第二个反应就是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故乡的味道,它的清香甜糯曾经给年幼的我以味觉和视觉上的安逸享受。出生仅仅五十四天的我,作为最小的战士,当年跟随着父母服从如山倒的一号战备军令南下,穿山越岭,四天四夜,到达那个青山秀水的山窝窝时,就注定了我在成长中被那方水土养育出来的率直泼辣的川妹子性格。我情不自禁的舀了一小碗尝了一尝,才恍悟这里已经是澳洲,故乡早已被抛别,远在万里之遥。
如梦方醒一般,才记起女房东自我们搬进来,确实好像一直是在食粥。
如梦方醒一般,才记起女房东自我们搬进来,好像确实一块肉没吃过。
厨房宽大的案面之上,一个超大的玻璃坛子里泡满了咸蛋,颜色已然是墨绿色,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唯一的一次她宴请朋友,我曾经被女房东的三道“佳肴”震慑的哭笑不得——零点七元的炒猪脑一副,两元有头有尾就是没有身子的三文鱼一条,一块在热水里汆了几下现出普通肉色,坚硬的难以入口的猪排。赴宴的是一位头顶略秃,张嘴一笑八颗门齿缺失两颗的瘦削高个男士,面对着三道菜竟然真是难以下咽,用早饭吃得略迟,不是很饿做托辞,却在一碗接一碗不停地添饭。
想一想女房东在我们刚刚来时大讲特讲她的回国省亲的故事,脑海中蒙太奇的淡出淡入电影镜头在我眼前播放着:女房东回国大宴亲朋故旧,动辄七八千元的筵席上觥筹交错,她格外殷勤地劝着酒添着菜……衣锦还乡的荣耀背后是如此这般的拮据落魄?她的亲人是否能够理解?她的朋友和当年的上级下级同事是否能够猜测?
我无语,从中午到晚上都在沉默。
回忆起最终拿到签证时,移民代理X先生在沧桑历尽的表情之下说出来的那些话——恭喜你们直接就有了永居身份!有身份好呀,你们一去,就会知道有身份是多么的好。有多少人为了取得身份经历千辛万苦,又有多少人经历千辛万苦之后却依旧没有身份。很多事情,我说的不算,得要你们自己去感受去体会。
这一幕,恐怕就是体会之一了。
随后是冲突在酝酿。
是夜有人敲门。
说是夜,不严格。因为才九点刚过,最多只是晚上,按照我二十年夜猫子的生活习惯,至少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自己最后撂倒在梦乡。说是门,不严格。因为我们夫妻住的,最多只是一间隔断房。以假壁炉为墙壁,在小客厅的一半处做起一道围墙,隔出了这么一间。围墙上不封顶,有着至少七十公分的空余。我们白日里低语,高声,斗嘴,吵架;夜晚间梦呓,臆语,放屁,打鼾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打开了门一看,出乎意料,不是常来坐坐闲聊黄夏留教授故事的就住在隔壁的张欣欣,而是难得造访的隔着两间屋子的女房东。
“澳洲人工作辛苦,早起早睡,九点以后就要熄灯,可不可以请你们现在就关灯上床睡觉,否则,天花板上泻出来的余光影响我睡觉!”先生和我面面相觑,决定悉听尊便。但是根本睡不着,于是就翻来覆去,于是就辗转反侧,把牛肉吃多了的酿造的屁,当当地放得山响。先生照顾我,让我睡着那个女房东从大街上拣来的单人床,而他自己,则躺在另一张也是从大街上捡来的单人床垫上。床上垫下,此起彼伏,我禁不住哈哈哈笑出了声响。
特别地在这里加一句注解,我绝没有任何要贬斥女房东满大街拾荒的意思,因为自己对澳洲悉尼(别的州的情况我不知道)每年两次或四次的民间二手货的互换活动提出的那句口号:“您的垃圾,可能是别人的财富!”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和喜爱。只是想让大家了解一下,作为一无所有的新移民,初到澳洲满大街捡拾二手货置办起一个新家的另一种快乐。后来我们自己独立租屋时,那个每到周末就热闹非凡的“俱乐部”直到今天都是当年的朋友们公认的最佳去处。要是不告诉你,你绝对不会想象到,除了饭桌,书桌和电视,茶几,衣柜,超长组合转角沙发,等等全套家具都是捡来的。
停,先打住,留着以后写尴尬人在澳洲的拾荒记。
第二天,我去买了一盏台灯。
看见我把台灯拎回来,还没等插上电源,女房东就抱怨了,台灯透过那个七十公分宽的隔断的光也会让她睡不着觉。我第二次反驳了她一句,请你把你的那个房门关好!女房东自己住的是一间临街的完整的非隔断组成的主卧,我搞不明白:带着灯罩,又加了一顶黑纸帽子的台灯的光是如何绕过两间房子泻到她早晚都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去的。
偶尔女房东也会给我讲当年的故事,并一个劲儿地督促我们赶快去找工。我们把胖哥说的时值澳洲假期,只宜四处遊耍的原话告诉给她,她一副不解的样子。女房东最关心的是她问过无数遍的一个问题,除了接机并安排我们住宿的胖哥,我们有没有亲戚朋友在悉尼。知道答案后,总是要Double check一下,真的吗?真的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在悉尼?
接下来冲突在悄悄地变调。
我突然发现每次要洗衣服时,她换下来的衣服总是扔在洗衣机里占着地方,好心地帮她倒入洗衣粉旋拧好开关,等她的衣服洗好之后再帮她晾晒出去,才发现女房东是内衣和外衣不分,文胸内裤和袜子同洗。问她时,她一脸的疑惑,反问我,为什么袜子不能和内裤文胸一起洗?
我决定不再用洗衣机,而是用最原始的冷水先泡,再用手搓,然后温水淘洗,反正后院的阳光永远热闹温馨。先生这时帮我洗大件,我专门洗小件。我们尽量注意节约用水,但还是不可避免的遭她责备,嫌我们用了过多的热水,不够洗澡的。变通一下,我在后院用燃气炉烧热水,只需半开就关火,然后再兑冷水,又惹的她老大不乐意。不愿意听她在耳边唠叨呱噪,我关上了浴室的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她姥姥的,气我肝儿疼了,这也不行是那也不行,怎么能发泄一下呢?我运足了丹田气扯着嗓子,唱久违的样板戏:“狱警传,似狼嚎,我迈——哎呀——步,出监——嗯哪啊!”只一嗓子,就快掀翻浴室的房顶了。
果然外面没有了声音。
后来,只要是她叨叨,或者是摔脸子,我嫌烦,我就唱样板戏,净捡选一些个激越高昂的段落——
“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恨不能,生翅膀,持猎枪,飞上山岗,杀进豺狼!”我端着衣服盆出来。
“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但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我一件一件晾好。
“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岂容日寇逞凶狂!”我逐个夹上夹子。
“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子子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我提着盆回来。
再后来,样板戏也失效了。
实在受不了,就捏起鼻子唱传统戏。
“龙驹凤辇啊——进皇城,嗯嗯——哪啊!”这是《打龙袍》。
“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啊娘啊教——训!”这是《钓金龟》。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
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
他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
将状纸押至在了爷的大堂上!”这是《铡美案》。
我还在后面加上做派,高喊:“威——武——!”,再跟着来一个随心所欲的自由式亮相。正当此时,两个小黑家伙不认识我了,吓得一溜烟躲到了爪哇岛。
招惹不起,咱就躲;三十六计,走为上!
快成了精神病的我开始和先生商量,准备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