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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31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1 13:15:39  浏览次数: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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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辈埋冤亲情断绝  方家贻笑臭味差池

赵朴斋自揣身边仅有两角小洋钱,数十铜钱,只好往石路小饭店内吃了一段黄鱼及一汤一饭,再往宝善街大观园正对后面看了一本戏,然后散场回家。那时钟已敲过十二点,清和坊各家门口皆点着玻璃灯,惟自己门前漆黑,两扇大门也自紧闭。朴斋略敲两下,那相帮开进。朴斋便问:“桌面散了吗?”相帮道:“散了一会了,就剩大少爷一个人在来。”

朴斋见楼梯边添挂一盏马口铁壁灯,倒觉甚亮,于是款步登楼,听得亭子间有说话声音,即掀帘进去。只见母亲赵洪氏坐在床中,尚未睡下,张秀英、赵二宝并坐在床沿,正讲得热闹。见了朴斋,洪氏先问:“晚饭吃过了吗?”朴斋说:“吃过了。”朴斋问:“瑞生阿哥是不是去了?”秀英道:“还没去,睡着了。”二宝抢说道:“我们新用了一个小大姐,你看看可好?”说着,高声叫:“阿巧。”

阿巧应声从秀英房里过来,站立一边。朴斋打量这小大姐面庞厮熟,一时偏想不起;忽想着“阿巧”名字,方想起来,问他:“是否从卫霞仙那里出来?”阿巧道:“卫霞仙那里做了两个月,现在是从张蕙贞那里出来。你哪里见过我,我倒不记的。”

朴斋也不说,只付之一笑,秀英、二宝也不盘问。大家又讲起刚才桌面上的事情,朴斋问:“叫了几个局?”秀英道:“他们一人叫一个,我看看都没啥好。”二宝道:“我说还是幺二的俩个稍微好点。”朴斋问:“新弟叫过吗?”秀英道:“新弟没时间,没来。”朴斋问:“瑞生阿哥叫谁?”二宝道:“叫陆秀宝,就是她还稍微好点。”朴斋吃惊道:“是否西棋盘街聚秀堂里个陆秀宝?”秀英、二宝齐声道:“正是,你从哪里知道的?”

朴斋只是讪笑,如何敢说出来。秀英笑道:“上海来了两个月,倌人、大姐倒让你都认识了。”二宝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认得一些倌人、大姐,也算有体面吗。”

朴斋不好意思,脚步有些摇晃的走出亭子间,却轻轻溜进秀英房中。只见施瑞生横躺在烟榻上打鼾,满面醺醺都是酒气,前后两盏保险灯点得高高的,映着新糊花纸,十分耀眼,中间方桌罩着一张油晃晃圆台面,尚未卸去,门口旁边扫拢一大堆西瓜子壳及鸡鱼肉等骨头。朴斋不去惊动,仍就下楼,归至自己房间。那相帮早直挺挺睡在旁边板床上,朴斋将床前半桌上油灯心拨亮,便自宽衣安置。

等到一觉醒来,日光已过午,朴斋慌的爬起。相帮给他舀盆水洗过脸,阿巧即来说道:“请你楼上去。”朴斋跟阿巧到楼上秀英房里,施瑞生正吸鸦片烟,虽未抬身,也点头招呼。秀英、二宝同在外间梳头。

一会,阿巧请过赵洪氏,取五副杯筷摆在圆台。相帮搬上一大盘,皆是席间剩菜,蹄膀、套鸭、火腿、鲥鱼四大碗,另有一大碗杂拌,乃各样汤炒小碗相并的。瑞生、洪氏、朴斋随意坐定。秀英、二宝尚未新妆,都穿着蓝洋布背心,额角边叉起两只骨簪拦住鬓发,联步进房。瑞生举杯说请,秀英、二宝坚却不饮,令阿巧盛饭来,与洪氏同吃,惟朴斋对酌相陪。

朴斋呷酒在口,皱眉道:“酒太烫了。”瑞生道:“我好像有点伤风,烫点倒无啥。”秀英道:“你自己不好呀。阿巧来喊你,叫你床上去睡,你为啥不去睡?”二宝道:“我们俩个睡在外面房里,天亮了还听见你咳嗽。你一个人在干啥?”

瑞生微笑不言。洪氏也唠叨道:“大少爷,你的身体娇嫩,你自己要当心个的。像前晚天都快亮了,你还要回去,不冷吗?在这里也是可以的。”瑞生整整衣襟正色回答:“姆妈说得没错,我自己真是一点不小心。”秀英道:“你伤风了,酒少吃点吧。”二宝道:“阿哥也不要吃了。”瑞生、朴斋自然依从。

大家吃毕午饭,相帮、阿巧上前收拾。朴斋早溜去楼下厨房,胡乱绞把手巾揩了,手持一支水烟筒,踱出客堂,搁起腿脚稳当独坐,心里盘算着,借个什么理由出门去逛逛,摆脱烦闷。

正在颠思倒想之际,忽然有人敲门,朴斋喝问何人。门外接应,听不清楚,只得丢下水烟筒,亲去看看。谁知来者不是别人,即系朴斋的嫡亲娘舅洪善卿。朴斋登时失色,叫声“娘舅”,倒退两步。善卿毫不理会,怒冲冲喝道:“叫你姆妈来!”

朴斋喏喏连声,慌忙去通报。那时秀英、二宝打扮齐整,各换一副时式行头,奉洪氏陪瑞生闲谈。朴斋诉说善卿情形。瑞生、秀英心虚气馁,不敢出头。二宝恐母亲语言失检,跟随洪氏下楼,见了善卿。

善卿不及寒暄,盛气问洪氏道:“你是不是年纪老了,昏头了!你现在还不回去,还要干啥?这里是清和坊,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上海滩有名的烟花巷)”洪氏道:“我本来是要回去呀,真想现在就回去的好,因为秀英小姐要再玩几日,看几本戏,坐坐马车,买点零碎东西。”二宝在旁听她姆妈在拉东扯西,说不到点上,忙抢步上前,截住道:“娘舅??是呀,我姆妈是……”刚说得半句,被善卿拍桌喝道:“我与你姆妈讲话,轮不到你来说!你自己拿面镜子去照照,像什么样子,不要脸的小娘皮!”

二宝吃这一顿抢白,羞得两颊通红,掩过一旁,嘤嘤细泣。洪氏长吁一声,慢慢接说道:“他们这个瑞生阿哥也太客气殷勤了,”善卿听说,更加暴跳如雷,跺脚大声道:“你还要说瑞生阿哥!你小囡都被他骗去了,你可曾知道?”连问几遍,直问到洪氏脸上。洪氏也吓得目瞪口呆,说不下去。大家嘿嘿无言。

楼上秀英听得闹声,特差阿巧来打探。阿巧见朴斋便躲在屏门后暗暗窥觑,缩住脚,客堂中已没有一些声息。

隔了半日,善卿气头过去,向洪氏朗朗道:“我要问你,你到底想不想回去?”洪氏道:“为啥不想回去呢!现在我怎么回去啊?四五年来省下的几块银洋钱,让这个没出息的糟塌完了,这次我们出来又花去些,现在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的。”善卿道:“路费我付,你去叫只船,现在就去。”

洪氏顿住口,吞吞吐吐又道:“回去是最好了,不过有了路费,秀英小姐这里借的三十元洋钱也要还的。到了乡下,屋里大半年的柴米油盐也一点点都没有,让我与谁去商量啊?”善卿着实叹口气道:“你说来说去总归不肯回去了,我也没啥大的家财来照应外甥,你们随便做啥,都不关我事。从此以后,不要来寻我,坍我的台,你也没有我这个兄弟!”说毕起身,头也不抬,挺胸气呼呼的直接走去。

洪氏摊在椅上,气的发昏。二宝将手帕遮脸,呜咽不止。朴斋、阿巧等善卿去远,方从屏门背后出来。朴斋笃笃呆立,欲劝无从。阿巧讶道:“我以为啥人,原来是洪老爷。怎么这样子啊!”

洪氏令阿巧关上大门,唤过二宝,说:“你楼上去。”朴斋在后跟随,一起上楼,仍与瑞生、秀英会坐。秀英先问洪氏:“是不是要回去?”洪氏道:“回去是应该回去,娘舅的话也是不错的,但我也难?。”二宝带泣嚷道:“姆妈不要再说娘舅好了!娘舅只会埋冤我们几句,说到钱他就不想管,一走了之的。”朴斋趁机也道:“娘舅的话也说得奇怪,妹妹一起坐在这里,他说什么被人骗去了!骗到哪里去了?”瑞生冷笑道:“不是我来瞎说,你们的娘舅真真也岂有此理!我们朋友之间,难道就不应该相互帮衬通融一下,你这个做娘舅的倒什么不管,这种娘舅就不认也没啥关系。”

大家议论一番,丢过不提。瑞生一再解劝二宝,安慰洪氏,并许诺为朴斋寻桩生意,然后告辞离去。秀英挽留不住,嘱道:“晚会还来这里吃晚饭。”

瑞生应诺,下楼出门,行过两家门面,猛然间一个绝俏的声音喊“施大少爷”。瑞生抬头一望,原来是袁三宝在楼窗口叫唤,且招手道:“来坐会。”

瑞生多时不见三宝,不料长得如此丰满,想要趁此打个茶会细细品题。可巧另有两个客人劈面迎来,走进袁三宝家,直上楼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宝也不再邀,回身转面接见两个客人。

三宝只认得一个是钱子刚,问那一个尊姓,说是姓高。茶烟瓜子照例敬过,及坐谈时,钱子刚赶着那姓高的叫“亚白哥”。三宝想着京都杂剧中《送亲演礼》这出戏,不禁格声一笑。子刚问其缘故,三宝掩口,那高亚白倒不理会。

没多片刻,高亚白、钱子刚即起欲行,袁三宝送至楼梯边。两人并肩结伴,缓步逍遥,出清和坊,转四马路,经过壶中天大菜馆门首。钱子刚请吃大菜,亚白应承进去,挑一间宽窄适中的房间。堂倌呈上笔砚,子刚略一凝思,随说:“我去请个朋友来陪陪你。”写张请客票,付与堂倌。亚白见写的是“方蓬壶”,问:“是否蓬壶钓翁?”子刚道:“正是。你怎么认识的?”亚白道:“不是。因为他喜欢做诗,新闻报纸上经常看见他大名的。”

不多时,堂倌回道:“请客就来。”子刚再要开局票,问亚白:“叫啥人?”亚白皱眉道:“随便吧。”子刚道:“难道上海这么多倌人,你一个也看不上?你心里要怎样的人?”亚白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她们做了倌人,‘幽娴贞静’四个字已经用不上了,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风(有才干、才华的)卓文君之风流放诞(不受礼法束缚)或者就接近的。”子刚笑道:“你这样也太讲究了,在上海不行的,我先就不懂你的话。”亚白也笑道:“你也何必去懂它?”

说时,方蓬壶到了。亚白见他花白髭须,方袍朱履(衣着讲究)仪表倒也不俗。蓬壶问知亚白姓名,呵呵大笑,竖起一只大指道:“原来也是个江南大名士!幸会,幸会!”亚白顾左右不答。

子刚先写蓬壶叫的尚仁里赵桂林及自己叫的黄翠凤两张局票。亚白乃道:“今朝去过的三家,都去叫个局来。”子刚因又写了三张,系袁三宝、李浣芳、周双玉三个。接着取张菜单,各挑爱吃的点了几色,交堂倌发下。蓬壶笑道:“亚白先生可谓博爱矣。”子刚道:“不是呀,他的书读得太深奥了,没有可以与他匹配的倌人,随便叫叫。”蓬壶抵掌道:“早点说呀!有一个包你对胃口。”子刚道:“啥人啊?去叫来看看。”蓬壶道:“在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因为她眼界高,不敢去做,似乎就是留给你亚白先生的。”亚白见说得近情,听凭子刚写张局票后添去叫。

一会,吃过汤鱼两道,后添局的倒先来到。亚白留心打量那文君玉,仅二十许年纪,满面烟容,十分消瘦,没甚可取之处,不解蓬壶何以剧赏。蓬壶向亚白道:“你晚会去见见君玉的书房,那才收拾得出色!该屋一面墙都是书箱,一面四块挂屏,客人送给她诗都裱起来的。上海堂子里哪里见过这个!”

亚白听说,恍然始悟,爽然若失。文君玉接嘴道:“今天新闻报纸上,不知道谁又有两首诗送给我。”蓬壶道:“现在上海的诗,风气很坏。我倒要请教高大少爷做两首,替我们扬扬名,总比他们好吧。”亚白高声喝道:“不说这个了,我来划拳!”

子刚应声出手,与亚白对垒交锋。蓬壶独自端坐,摇头闭目,嘴里喃喃。亚白知道此公诗兴陡发,只好置之不理。等到十拳划过,子刚输了,正要请蓬壶捉亚白的赢家。蓬壶忽然呵呵大笑,取过笔砚,一挥而就,双手奉上亚白道:“如此雅集,不可无诗,聊赋俚言,还求雅正。”亚白接来看,那张纸本是洋红单片,把诗写在粉背的,便道:“好一张请客票头,可是外国纸?倒可惜!”说毕,随手撩下。

子刚恐蓬壶下不来台,便取那诗朗念一遍。蓬壶还帮着拍案打节奏。亚白不能再耐,向子刚道:“你请我吃酒呀,我现在吃进去的酒都要还给你了。”子刚一笑,汕讪道:“我再与你划十下。”亚白说:好。”这回是亚白输了。此时出局陆续齐集,七手八脚争着代酒,亚白自己反没得吃。文君玉代过一杯酒先去。

蓬壶揣知亚白并不钟意文君玉,和子刚商量道:“我们俩个总要替他再寻一个能配上他的才好,不然太辜负他的才情了。”子刚道:“你去替他寻吧,这个媒人我不会做。”黄翠凤插嘴道:“我们那新来的诸金花可好?”子刚道:“诸金花,我看也没啥好,她哪里能对呢。”亚白道:“你说这话就已经错了,我对不对倒不在乎好不好。”子刚道:“那么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

当下吃毕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后,倌人、客人一哄而散。蓬壶因赵桂林有约,同亚白、子刚步行进尚仁里,然后分别。方蓬壶自往赵桂林家,高亚白、钱子刚并至黄翠凤家。翠凤转局未归,黄珠凤、黄金凤齐来陪坐。子刚令小阿宝喊诸金花来,小阿宝应承下去。

子刚先向亚白诉说诸金花来由,道:“诸金花是翠凤娘姨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亲生女儿叫诸十全,做了姓李的客人,借了他三百元洋钱买了诸金花,现在暂时在这里,过节后要到幺二去的。”

话未说完,诸金花早来了,敬毕瓜子,侍坐一旁。亚白见他眉目间有一种淫贱之相,果然是幺二人材,兼之不会应酬,坐了半日,寂然无言。亚白坐不住,起身告别。子刚欲与同行,黄金凤慌的拦住道:“姐夫不要去?,阿姐要说的呀。”

子刚没法,只得送高亚白先去。金凤请子刚躺在榻床上,自去下手取签子给子刚烧鸦片烟。子刚一面吸烟,一面和金凤讲话。吸过三五口,只听得楼下有轿子进门,直至客堂停下,料道是黄翠凤回家。

翠凤回到房里,换去出局衣裳,取根水烟筒向靠窗高椅而坐,不则一声。金凤乖觉,拉了黄珠凤去对面房间,只有诸金花还呆脸兀坐,如木偶一般。

第三十一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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