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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33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4 10:30:54  浏览次数: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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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亚白填词狂掷地 王莲生醉酒怒冲天

洪善卿、王莲生吃酒中间,善卿欲小解,小解回来,经过房门首,见张蕙贞在客堂里点头相招。善卿便踱出去,蕙贞悄地说道:“洪老爷难为你,你去买翡翠头面,就依她买一副好的。王老爷怕这个沈小红真真怕得没样子了!你不曾看见,王老爷的臂膊上,大腿上,让沈小红的指甲掐得都是血,倘然翡翠头面不买去,不知道沈小红还会有啥刑罚要对付他!你就替她买了吧。王老爷多花几块洋钱倒没啥要紧。”

善卿微笑无言,嘿嘿归座。王莲生依稀听见,佯做不知。两人饮尽一壶,便令盛饭。蕙贞新妆已毕,即打横相陪,共桌而食。

饭后,善卿遂往城内珠宝店去。莲生仍令蕙贞烧烟,接连吸了十来口,过足烟瘾。自鸣钟正敲五下,善卿已自回来,只买了钏臂、簪子两样,价洋四百余元,其余货色没选中,缓几日再去办。莲生大喜谢劳。

洪善卿自要料理永昌参店事务,告别南归。王莲生也别了张蕙贞,坐轿往西荟芳里,亲手送与沈小红。小红一见,即问:“洪老爷??”莲生说:“回去了。”小红道:“可曾去买过?”莲生道:“买了两样。”当下揭开纸盒,取翡翠钏臂、簪子,排列桌上,说道:“你看,钏臂倒没啥,就是簪子稍微差点,倘然你不要,再拿去调换。”小红正眼儿也不瞧一眼,淡淡的答道:“还没有买全呀,放在这里吧。”

莲生忙依旧包装好,藏在床前妆台抽屉内,又向小红道:“还有几样东西因货色不好,故没有买,过几日我自己去挑。”小红道:“我这里是挑剩下的,哪里有好啊!”莲生道:“谁挑剩的?”小红道:“那么为啥先要拿过去?”

莲生着急,拿出珠宝店发票送至小红面前,道:“你看?,发票在这里。”小红撒手撩开,道:“我不要看。”莲生泄气退下。阿珠正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爷在张蕙贞那里太开心了,吃进这里几句话也是应该的,可对?”莲生只得讪笑而罢。

此时天色晚将下来,来安呈上一张请客票头,系葛仲英请去吴雪香家酒叙。莲生为小红脸色又不顺,不想久留,便乘机辞别,前去赴席。小红不留不送,听凭自去。

莲生仍坐轿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见让坐。先到者只有两位,都不认识,通起姓名,方知一位是高亚白,另一位尹痴鸳。莲生虽初次见面,早闻得高、尹齐名享誉两江才子,拱手致敬,说声“幸会”。接着外场报说:“壶中天请客说,请先坐。”葛仲英因令摆起台面来。王莲生问请的何人,仲英道:“是华铁眉。”这华铁眉和王莲生也有些世谊,葛仲英专诚请他,因他不喜热闹,仅请三位陪客。

等了一会,华铁眉带局孙素兰同来。葛仲英发下三张局票,相请入席。华铁眉问高亚白:“可曾碰着意中人?”亚白摇摇头。铁眉道:“以为亚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尹痴鸳道:“亚白个脾气,我是明白的。可惜我不做倌人,我要做了倌人,一定要让亚白生了相思病,死在上海。”高亚白大笑道:“你就不做倌人,我也在想你呀。”痴鸳亦自失笑道:“倒让他讨了便宜。”华铁眉道:“‘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也算是一段佳话。”

尹痴鸳又向高亚白道:“你讨我便宜么,我要罚你。”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鸡缸杯。痴鸳道:“且慢!亚白好酒量,罚他吃酒他无所谓。我说酒不要给他吃,要他照张船山诗意再做两首诗,如果比张船山的好,就饶了他,不好的话再罚他的酒。”亚白道:“我知道他要起我花头,怪不得堂子里都叫我“囚犯’。”痴鸳道:“大家听听看,我要他做首诗,就骂我‘囚犯’;倘然做了学台主考,要他做文章,那否是‘乌龟’‘猪猡”都要骂出来个了!”大伙哄然一笑。高亚白自取酒壶倒满一鸡缸杯,道:“那么先让我吃一杯,浇浇诗肚子。”尹痴鸳道:“这倒可以,我也陪衬一下你吧。”

大家把手中鸡缸杯斟上酒,一饮而尽。尹痴鸳讨过笔砚笺纸,道:“念出来,我来写。”高亚白道:“张船山两首诗,被他意思做完了,我就改填词罢。”华铁眉点头说是。于是亚白念,痴鸳写道:

先生休矣!谅书生此福,几生修到?磊落须眉浑不喜,偏要双鬟窈窕。扑朔雌雄,骊黄牝牡,交在忘形好。钟情如是,鸳鸯何苦颠倒?

尹痴鸳道:“这样捣乱,要双倍罚的。”大家没有理会。又念又写道:

还怕妒煞仓庚,望穿杜宇,燕燕归来杳。收拾买花珠十斗,博得山妻一笑。杜牧三生,韦皋再世,白发添多少?回波一转,蓦惊画眉人老!

高亚白念毕,猝然问尹痴鸳道:“比张船山如何?”痴鸳道:“你要脸吗,真就比起张船山来了!”亚白得意大笑。

王莲生接那词来,与华铁眉、葛仲英同阅。尹痴鸳取酒壶向高亚白道:“你自己说好,我也不管,不过‘画眉’两个字,平仄倒了,要罚你两杯的。”亚白连道:“我吃,我吃。”又倒两鸡缸杯一气吸尽。

葛仲英阅过那词,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点。”亚白道:“痴鸳要我吃酒,我不吃,他心里是不舒服的,并非是为了啥平仄。”华铁眉问道:“‘燕燕归来杳’,是用了啥典故?”亚白一想道:“就用了东坡诗,‘公子归来燕燕忙’。”铁眉默然。尹痴鸳冷笑道:“你也在骗人了!我是用个蒲松龄‘的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呀,是不是怕我知道。”亚白鼓掌道:“痴鸳可人!”铁眉茫然,问痴鸳道:“我不懂你的话。‘似曾相识燕归来’,欧阳修、晏殊诗词集中皆有之,与蒲松龄有何牵涉?”痴鸳道:“你要知道这个典故,还需再读两年书得。”亚白向铁眉道:“你不要去听他,哪里有啥典故。”痴鸳道:“你说不是典故,‘入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产’,用的是啥呢?”铁眉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你在说啥?我索性一点听不懂了!”亚白道:“你去拿《聊斋志异》,查出《莲香》一段来看好了。”痴鸳道:“你看完了《聊斋》么,再拿《里乘》《闽小纪》来看,那么快刀斩乱麻,包你全懂。”

王莲生阅竟,将那词放在一边,向葛仲英道:“明天拿去上在新闻报纸上。”仲英待要回言,高亚白急取那词纷纷揉碎,丢在地下道:“那么谢谢你,不要上!新闻报纸上有方蓬壶一班人,我不配的。”

仲英问蓬壶钓叟如何,亚白笑而不答。尹痴鸳道:“叫他磨墨,还可以。”亚白道:“我添香捧砚巳经有你痴鸳承担了,蓬壶钓叟只好叫他去倒夜壶。”华铁眉笑道:“太狂态了!我们吃酒吧。”遂取齐鸡缸杯首倡摆庄。

此时出局早已全。尹痴鸳叫的林翠芬,高亚白叫的李浣芳,皆系清倌人。王莲生就叫对门张蕙贞。划起拳来,大家争着代酒。高亚白存心要灌醉尹痴鸳,概不准代。王莲生微会其意,帮着撮弄痴鸳。不想痴鸳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个莲生先灌醉了。

张蕙贞等莲生摆过庄才走,临行时谆嘱莲生,切勿再饮。但是这华铁眉酒量尤大似高亚白,等到轮庄摆完,出局散尽之后,铁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只得勉力相陪。王莲生糊糊涂涂,屡次差误,接着又罚了许多酒,一时觉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自出席,去榻床躺下。华铁眉见此光景,也就胡乱收令。

葛仲英请王莲生用口稀饭,莲生摇手不用,拿起签子,想要烧鸦片烟,却把不准火头,把烟都淋在盘里。吴雪香见了,忙唤小妹姐来装。莲生又摇手不要,蹭地起身拱手,告辞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帘下,吩咐来安当心伺候。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哪里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因扶着轿,直接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阿唷!王老爷,慢点?!”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笑道:“王老爷,我吓得来!没有跌下去还算好。”

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恐怕在下面。”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迷迷糊糊睡去。外场送上水壶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面。”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睡了”。

这个也真是该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但并未睡着?,听阿珠这样说话,奇怪得狠。等阿珠下楼,他便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看一圈,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一向亭子间就只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因此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脸庞亦是熟识,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反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簪子,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早又去榻床上拿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哗啦啦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拚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一向怯弱,但此刻却咆哮如猛虎,阿珠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退后数步。

莲生一把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和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傍,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急的嚷道:“王老爷不要!”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又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扑通翻身向楼板上彭彭彭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和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下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甚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了吗?”莲生干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返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什么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只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纽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伏侍,不去理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想吃口稀饭吗?”莲生摇摇头。蕙贞道:“那么睡吧。”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下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已现窗棂,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你可曾睡着会?”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你怎么这样啊?倘若气坏了身体,犯不着的。”

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气势逼人问道:“我要问你,你肯否替我挣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的涨红了脸,道:“你在说啥呢?是我待亏你了吗?”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出小红出丑,说明想娶蕙贞之意。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可有啥公事?”来安道:“没有。就是沈小红的兄弟同娘姨来到公馆哭哭笑笑,磕了许多头,说请老爷过去一趟。”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谁要你说啊!”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我终究也没什么主意,现在叫我去请洪老爷,我说你同我一起去,求洪老爷想个法子,比我说的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告诉了阿珠,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弄即各坐东洋车直接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走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晚不知道王老爷为啥发那么大的火”,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你来干啥?”来安道:“我老爷差我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那里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单独唤娘姨阿珠去里面套间细细商量。

第三十三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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