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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42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26 20:13:03  浏览次数: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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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鸾交李漱芳弃世 急鸰难陶云甫临丧

陶云甫正要说《四书》酒令之时,突然侍席管家引进一个脚夫,直至筵前。云甫认识系兄弟陶玉甫的轿班,问他何事。那轿班鞠躬附耳,悄地禀明一切。云甫但道:“知道了,就来。”那轿班也就退去。

高亚白问道:“是否李漱芳的凶信?”云甫道:“不是;是玉甫的病。”亚白诧异道:“玉甫有啥病啊。”云甫皱眉道:“玉甫是自己要生病!漱芳生了病么,玉甫衣不解带的侍候漱芳,连着几夜不睡,现在也生病发热。漱芳娘叫玉甫去睡,玉甫就是不肯,现在漱芳娘让轿班来请我去劝劝玉甫。”

齐韵叟点头道:“玉甫、漱芳都是难得,漱芳的娘也难得。”云甫道:“越是要好就越是受累!玉甫前世一定是欠了她们的不少债,今世是来还的。”一桌人听了,皆为之叹息。

云甫意欲留下覃丽娟助兴,丽娟也不肯,早命娘姨收起银水烟筒、豆蔻盒子。云甫深为抱歉,告失陪之罪。尹痴鸳道:“你只把你的噜苏句子说出来,不要一起带走。”云甫乃说是“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十一字,说罢作别。齐韵叟送至帘前而止。

陶云甫、覃丽娟下阶登轿,另有两个管家掌着明角灯笼平列前行,导出门口。两顶轿子离了一笠园,望着四马路滔滔急返。覃丽娟自归西公和里,陶云甫却往东兴里李漱芳家。及门下轿,走进右首李浣芳房间,大阿金瞧见跟去,加过茶碗,要装烟。云甫挥手,令她:“喊二少爷来。”大阿金应命。

约有半刻时辰,陶玉甫才从左首李漱芳房间恍惚而至,后面跟着李浣芳,见过云甫,默默坐下。云甫先问漱芳现在病势。玉甫说不出话,摇了摇头,那两眼眶中的泪已纷纷如脱线之珠,仓猝间不及取手巾,只将袖口去掩。浣芳爬在玉甫膝前,扳开玉甫的手,怔怔的仰面直视。见玉甫吊下泪痕,浣芳哇的失声便哭。大阿金呵禁不住,直待玉甫叫他不要哭,浣芳始极力含忍。

云甫睹此光景,亦觉惨然,宛转说玉甫道:“漱芳的病也可怜,你一直住在这里侍候,这也没啥,不过自己也要当心点。我听说你也在生病发热,可有此事?”

玉甫呆着脸,眼注地板,不则一声。云甫还要说时,闻李秀姐口音,在左首帘下低叫两声“二少爷”。玉甫惶急,撇下云甫,一溜奔过,浣芳紧紧相随。云甫因有心观其病势,故也走来房间,隔着圆桌望去。只见李漱芳坐在大床中,背后垫着几条绵被,面色如纸,眼睛似闭非闭,口中喘急气促。玉甫靠在床前,按着漱芳胸脯,缓缓往下按揉,阿招蹲在里床,执着一杯参汤,秀姐站在床隅,秉着洋烛手照,浣芳挤上去,被秀姐赶下来,掩在玉甫后面偷眼张觑。

云甫料病势不妙,正待走开,忽觉漱芳喉咙嗗的声响,吐出一口稠痰。秀姐递上手巾就口承接,轻轻拭净。漱芳气喘似乎稍定,阿招将银匙舀些参汤候在唇边。漱芳张口似乎吸受,虽喂了四五匙,仅有一半到肚。玉甫亲切问道:“你心里怎样?”连问几遍,漱芳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

玉甫知其厌烦,抽身起立。秀姐回头放下手照,始见陶云甫在前,慌说道:“阿唷!大少爷也来这里?这个地方不干净的,请对面去坐。”

云甫方转步出房,秀姐令阿招下床留伴,自与玉甫、浣芳一齐走来对面房间。大家都不入座,立在当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浣芳只怔怔的看看这个面色,看看那个面色,盘旋小步局促,不知所为。

还是秀姐开言道:“漱芳的病是不会好了!之前我一直盼望她能恢复,现在看她的样子,没有希望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现在她是这样,但我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也不能为了她都不活了?也没有这个道理的,大少爷你说对不对?”

玉甫听到这里,从丹田里提起一口气,咽住喉管,竟欲哭出声来,连忙向房后溜去。云甫只做不知。秀姐又道:“漱芳病了一个多月,上上下下害苦了不少人!先是一个二少爷,辛苦了一个多月,成日成夜陪着她,睡也有睡。今天我摸摸二少爷的头好像有点发热,大少爷倒要劝劝他的。我与二少爷说过的,漱芳死后,也要你二少爷照应点我。我知道二少爷真真像是我亲人一样,现在漱芳病倒了,二少爷若再生了病,那怎么办呢?”

云甫听了,皱眉沉思,迟回良久,乃令大阿金去喊二少爷。大阿金进漱芳房间,并不在,问阿招,说“在哪呢”。谁知玉甫竟在后面秀姐房里面壁而坐,呜呜饮泣,浣芳也哭着,拉衣扯袖,连声叫“姐夫不要哭”。大阿金寻着了,说:“大少爷喊你去。”

玉甫勉强收泪,消停一会,仍带浣芳一同前来,坐在云甫对面。秀姐侧坐相陪。云甫乃正言开导一番,说男子从无殉节之理,就算漱芳是正室,只可以礼节哀,况名分未正呢?

玉甫不待词毕而答道:“大哥放心!漱芳没有几日了,我等她死后,将一切事办妥,回来屋里,从此不再出大门的。别的话,大哥不要去听。漱芳也苦,生了病没有个称心点人伺侍俚,我为了看不过,说说罢了。”云甫道:“我说你也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开?照你这么说也没关系。不过你自己在发热,为什么不睡呢?”玉甫满口应承道:“白天也睡不着,现在是要睡了,大哥放心。”

云甫没话,将行。秀姐却道:“还有句话想商量,前两日漱芳样子不好,我想去她冲冲喜,二少爷总是盼望她好,不让做。现在我要做了,再不做恐怕来不及。”云甫道:“这个做吧,就是好了也没关系的。”说着起身。玉甫亦即侍立要送,浣芳只恐玉甫跟随同去,拦着不放。云甫也止住玉甫,坚嘱避风早睡。秀姐送出房来。

云甫向秀姐道:“玉甫也不大明白,倘然有什么事,叫个人到西公和告诉我,我来帮帮他。”秀姐感谢不尽。云甫并吩咐玉甫的轿班,令其不时通报。秀姐直送出大门外,看着上轿方回。

云甫还不放心,到了西公和里覃丽娟家,就差个轿班:“去东兴里打探二少爷可曾睡下。”等够多时,轿班才回,说:“二少爷睡是睡了,但在发热。”云甫更令轿班去说:“受了寒气,发泄一些也不碍事,须要多盖被子,出出汗。”轿班又去说过才返。云甫吃了稀饭,和覃丽娟同床共寝。

次早睡醒,正拟问信,恰好玉甫的轿班来报说:“二少爷已经好了,先生也清爽了点。”云甫心上略宽,起身洗脸,又值张秀英的娘姨为换取衣裳什物,从一笠园归家,顺带一封齐韵叟的便启,请云甫晚间园中小叙,且询及李漱芳之病。云甫令娘姨以名片回复,说:“晚些无事可来。”

不料娘姨去后,敲过十二点钟,云甫午餐未毕,玉甫的轿班飞报,李漱芳已去世。云甫急的是玉甫,丢下饭碗,速坐轿前赴东兴里,一路打算,定一处置之法;到了门口,即命轿班去请陈小云、汤啸庵两位到此会话。

云甫迈步进门,只见左房间六扇玻璃窗豁然洞开,连门帘也揭去,床前纸钱、银箔之属,烧的烟腾腾地直冲出天井里,随风四散。房内一片哭声,号啕震天,还有七张八嘴吆喝收拾的,听不清那个为玉甫声音。

 相帮桂福卸下大床帐子,胡乱卷起,掮出房来,见了云甫,高声向内喊道:“大少爷来了。”云甫且往右房间,兀坐以待。忽听得李秀姐急声嚷道:“二少爷不要!”随后一群娘姨、大姐飞奔过去。轿班等都向窗口探首观望,不知何事。

接着秀姐、娘姨、大姐围定玉甫,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玉甫哭的喉音尽哑,只打干噎,脚底巳没了高低,跌跌撞撞进房间。云甫见玉甫额角为床栏所磕,坟起一块,跺脚道:“你像啥样子啊!”

玉甫见云甫发怒,自己方渐渐把气抑下去,背转身,挺在椅上。秀姐正拟商量丧事,阿招在客堂里叫秀姐道:“姆妈来看,浣芳还在叫阿姐,要爬到床上去拉她起来。”秀姐慌的又去拉浣芳,浣芳更哭的似泪人一般。秀姐埋怨了几句,交与玉甫看管。

恰值轿班请的陈小云到了,云甫招呼迎见。小云先道:“啸庵为了朱淑人亲事,到杭州去了。你请他啥事?”云甫乃说出拜托丧事帮忙之意,小云应诺。

云甫转向玉甫朗朗说道:“现在死已经死了,你也不会做什么事,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我已托小云去代办了,我与你俩个都走开。”玉甫发急道:“那么阿哥等我四五日可好?”刚说一句,又哭的接不下。

云甫道:“不是呀,现在去了晚一些再来的。我是让你去散散心。”秀姐一旁也纵恿道:“大少爷一同去散散心,很好。二少爷在这里,我也不放心。”小云调停道:“散散心也没啥。倘若有啥事,我会来请的。”玉甫被逼不过,垂首无言。云甫就喊打轿,亲手携了玉甫同行,说:“我们到对过西公和去。”

浣芳听说对过,只道他们去看漱芳,先自跑过左房间,阿招要挡巳不及。既而浣芳候之不至,又茫茫然跑出客堂。玉甫已在门口上轿,浣芳顾不得什么,哭着喊着,一直跑出大门,狠命的将头颅望轿杠乱碰。幸亏秀姐眼快,赶紧追上,拦腰抱起,浣芳还倔强作跳。玉甫道:“让她一起去吧。”秀姐应许放手。浣芳得隙,伏下身子,钻进轿内,和玉甫不依,玉甫好言抚慰。

轿班抬往西公和里覃丽娟家。云甫出轿,领玉甫与浣芳登楼进房。丽娟见玉甫、浣芳泪眼未干,料为漱芳新丧之故。外场绞上手巾,云甫命多绞两把给浣芳揩。丽娟索性叫娘姨舀盆面水,移过梳具,替浣芳刷光头发,并劝其涂些脂粉,浣芳情不可却。玉甫坐在烟榻上,忽睡忽起,没个着落。

不多时,陈小云来寻,坐而问道:“棺材有现成的,一个是婺源红木板,也不错,一个价钱更大点,是楠木。用哪一个?”玉甫说:“用楠木。”云甫遂不开口。小云道:“所用衣裳巳开好一篇帐了,他们要用凤冠霞帔可以吗?”玉甫回答不出,望着云甫。云甫道:“也没啥关系,只不过玉甫多花费几块洋钱,姓李的事与陶姓无涉。随便他们要用啥,让她们用去吧。”小云又诉说:“阴阳先生看了,初九午时入殓,未时出殡,初十申时安葬。坟安在徐家汇,明天就要去挖掘,时间倒也紧的。”云甫、玉甫同声说“好的”。小云说毕去了。

黄昏时候,玉甫想起一件事来,须亲去交代。云甫力阻不听,只得相陪乘轿同去。浣芳自然从行,仍和玉甫合坐一轿。及至东兴里李漱芳家看时,漱芳尸身早经抬出,停于客堂中央,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众尼姑对坐颂经。左房间保险灯点得雪亮,有六七个裁缝摆开作台赶做孝白。陈小云在右房间,正与李秀姐检点送行衣。

玉甫见这光景,一阵心酸,那里熬得,背着云甫,直接往后面李秀姐房中,拍凳捶台,放声大恸。再有浣芳一唱一和,声彻于外。李秀姐急欲进劝,反是云甫叫住,道:“你倒不要去劝他,单是哭还不要紧,让他哭出些好。”秀姐因令大阿金准备茶汤伺候。

等送行衣检点停当,后面哭声依然未绝,但不像是哭,竟是直声的叫喊。云甫道:“你去劝吧。”秀姐进去,果然一劝便止,一起走至前边,洗过脸,漱过口。浣芳团团圈牢玉甫,刻不相离。

玉甫略觉舒和,即问秀姐入殓头面。秀姐道:“头面是不少了,就缺点衣裳。”玉甫道:“你几对珠花同珠嵌条,都不对,她喜欢帽子上一粒大珠子,你去拿来做了帽正中吧。还有一块羊脂玉珮,她一直挂在衣扣的,也让她带了去,不要忘记。”秀姐说:“知道了。”

玉甫心中有多少事,一时却想不起。云甫道:“你要哭么,随便啥时候到这里来哭,也没关系,只不过晚上不要住在这里,你与我一同到西公和去。西公和就像隔壁一样,你有什么事就可以去,我们也可以来请你,大家方便,可对?”

玉甫知道是好意,不忍违逆,一概依从。云甫当请陈小云西公和便夜饭。秀姐坚意款留,云甫道:“我们不是客气,为了这里吃总是不舒服。”秀姐道:“那么我们烧好了送来,可好?”

云甫应受。临行,又被浣芳拦着玉甫不放。云甫笑道:“仍一齐去吧。”浣芳尚紧拉玉甫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小云、云甫前后遮护,一同步行。

刚至覃丽娟家,相帮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随后送到,摆在楼上房里,清清楚楚,四盆四碗。云甫令丽娟、浣芳入席共饮,玉甫仍滴酒不闻。小云公事未了,毫无酒兴,甫及三巡,就和玉甫、浣芳先偏吃饭,独有丽娟陪着云甫杯杯照干。云甫欲以酒为消愁遣闷之计,吃到醺然,方才告罢。小云饭后即行。云甫已向丽娟计定,腾出亭子间为玉甫安榻。

这一夜玉甫为思穷望绝,无可奈何,反得放下身心,鼾鼾一觉。只有浣芳睡在玉甫身傍,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早晨,浣芳睡梦中蹭地哭喊:“阿姐,我也要去的呀!”玉甫忙唤醒抱起。浣芳还痴着脸,呜咽不止。玉甫并不根问,帮着穿衣下床,又惊动了云甫、丽娟,也比往常起的较早。

吃过点心,玉甫要去东兴里看看,云甫终不放心,相陪并往。浣芳亦随来随去,分拆不开。玉甫自早至晚,往返三次,恸哭三场,害得个云甫焦劳备至。

第四十二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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