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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 》译著 第57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7-12 18:23:19  浏览次数: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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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骗过醋瓶头 狠巴巴问到沙锅底

马桂生轿子直接去往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口停下,桂生扶着娘姨进门登楼,堂倌引至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与马娘姨相见。姚奶奶携了桂生的手,向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并肩坐下。姚奶奶开言道:“我请你吃大菜,下头帐房里搞错了,写了个局票。你喜欢吃什么?随便点?。”桂生推说道:“我饭巳吃过了呀。二奶奶你自己请。”姚奶奶执定不依,代点几色,说与堂倌,开单发下。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讲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心里早有准备,先是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划拳,如何吃得个个大醉,二少爷如何瞌睡不能动身,我与娘姨两个如何扛抬上床。二少爷今日清醒如何自惊自怪,不复省记向时情事:细细的说与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

姚奶奶闻得桂生为人诚实,与别的先生迥然不同,今听其所言,果然不错,心中已自欢喜。正值堂倌搬上两客汤饼,姚奶奶坚请桂生入座,桂生再三不肯。姚奶奶急了,要马娘姨转劝,桂生没法,遵命吃过汤饼,换上一道板鱼。

姚奶奶吃着,问道:“那么现在二少爷可曾起来啊?”桂生道:“我来的时候刚刚起来,告诉他说二奶奶来喊我,把二少爷急得,恐怕二奶奶要说他。我就说了:‘没关系的。二奶奶是个规矩人,担心你在外面花费了钱财,还要伤身体。你自己不去做没有分寸的事,二奶奶也不会来说你的。”

姚奶奶叹口气道:“说到了他么真真是要气煞人的!他不怪自己做事没有分寸,倒好像是我多说多话。一到了外头,也不管是什么地方,碰到的是什么人,他就说我有多么不好,说我多么凶,要管他,说我不许他出去。他也叫过你好几个局的,可曾与你说过这些?”

桂生道:“这个二少爷倒也没有,二少爷再没分寸,他心里也是明白的。二奶奶说他总是为他好,我有时候也劝几句二少爷,我说:‘二奶奶与我们堂子是不同的。你到我们堂子里来,是客人。客人有分寸无分寸,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不可能来说你。二奶奶与你是一家人,你好么二奶奶也好,二奶奶不是要管你,也不是不许你出来,只是要你好。我如果嫁了人,家里老爷外头去胡天野地,我也一样要说的。’”

姚奶奶道:“现在我不去说他了,等他歇去吧。我说的他就是不听,总是帮堂子说话,我被卫霞仙这个货色当面骂了一顿,他这个不中用的却还要与这个坏货色去点了副香烛赔礼道歉,说是我得罪了她!叫我还有啥的脸去说他?”

姚奶奶说到这里,渐渐气急脸涨,连一条条青筋都爆起来,桂生不敢再说。当下五道大菜陆续吃毕,桂生每道略尝一脔,转让与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坐。

桂生又慢慢说道:“今天你说了我也说几句,不然我也不好说,二少爷虽然也不是糊涂人,但是你二奶奶还是管管他为好?。若是依了二少爷,上海租界里的倌人,他是全部都想去做做的。现在有你二奶奶管着,终究要好不少。二奶奶你说对吗?”

姚奶奶虽不曾接嘴,却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携了桂生的手,走出回廊,同倚栏杆,因问桂生几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十九岁,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可抵挡,走了这条道路;倘若遇上个好人,将他救出火坑,真是三生感德。姚奶奶为之感叹。

桂生因问姚奶奶:“你要不要听曲子?我唱两只给二奶奶听。”姚奶奶阻止道:“不要唱了,我要去了。”遂与桂生回身归座,令马娘姨去会帐。

姚奶奶又感叹道:“我为了卫霞仙这个货色么,与他闹过好几次,传出了多少坏名气,啥人晓得我的冤屈。像现在二少爷做了你,我就比较放心。我要是吃醋的人,那为什么现在不闹了?”

桂生微笑道:“卫霞仙是书寓呀(高级妓馆)她们会骗。像我们是老老实实,也没有几户客人。做到了二少爷,心里单指望二少爷的生意好,身体强,那么可以一直做下去。”

姚奶奶道:“我还有句话要与你讲,既然二少爷来去你们那里,我就拿个二少爷交给你。二少爷到了租界,不要让他再去叫倌人。倘然他一定还要叫,你让娘姨给我传个信。”

桂生连声应诺。于姚奶奶互携手款步下楼,同出大菜馆门。桂生让马娘姨跟姚奶奶轿子先行,方自坐轿归至庆云里家中。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故意装腔道:“你倒舒服的,二奶奶要打你的!当心点,知道吗?”

季莼早有探子报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衣裳,遂将姚奶奶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喜得季莼抓耳爬腮,不知所措。桂生却教导季莼道:“你晚会去吃了酒后,早点回去。二奶奶问起我,你要说我没什么好,哪里可以与卫霞仙比。”

季莼不等说完,嚷道:“我还要说卫霞仙,那么真真要被她打的!”桂生道:“那么你就说是幺二堂子没什么乐趣。二奶奶再问你可要做下去,你就说现在也没有中意的倌人,做做算了。你这样几句话,二奶奶一定喜欢你的。”

季莼唯唯应诺。又计议一会,季莼始离了马桂生家,乘轿赴局办些公事,天晚事竣,直接去赴宴。

这晚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那七位陪客。姚季莼本拟早回,不及终席而去。其余诸位只为连着几夜大醉,也鼓不起酒兴,大家略坐坐也散了。

王莲生因散的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会,一同坐在双玉房间。周双珠过来相见,就道:“今天倒还好;像昨夜的吃酒,太怕的。”阿珠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你酒要少吃点,吃这么多酒,再吃鸦片烟,身体吃不消的,我说的可对?”

莲生点头笑之。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到了枪中烟油,慌的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内。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望着巧囡丢个眼色。巧囡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楂脯,请王老爷、洪老爷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叹息。

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现在小红先生那里就一个娘姨在跟局?”莲生点点头。阿珠道:“那么大阿金出来后,大姐也不用了?”莲生又点点头。阿珠道:“说是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可有此事?”莲生说:“不知道。”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落下两滴眼泪。阿珠不好问根由。双珠、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屋内蟋蟀唧唧之声(双玉从山家园带回家的)吵耳得很。

善卿虽揣知莲生心事,但也无可排遣,只得与双珠搭讪些别的话。见房门口帘子一扬,探进一个头来望望,似乎是小孩子。双珠喝问:“谁?”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又喝道:“进来!”方遮遮掩掩,走至双珠面前。阿金的儿子阿大,咭呱咕噜告诉双珠,不知说的甚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看看周围退了出去,随后楼下蹋蹋蹋一路脚声,直跑到楼上房间里。双珠见是阿金,生气不理。阿金满面羞惭,溜出中间与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觉失笑。

莲生再躺下去吸两口鸦片烟,遂令阿珠喊来安打轿。善卿及双珠、双玉都送至楼门口而别。

王莲生去后,善卿去往双珠房间。阿珠收拾既毕,特地过来问善卿道:“王老爷为啥气成这样?”善卿叹道:“也怪不得王老爷。”阿珠道:“王老爷做了官么,应该快活点,还有啥气呢?”善卿道:“王老爷是不是一直喜欢沈小红的,为了沈小红不好,才去讨了个张蕙贞。哪里知道张蕙贞也不好,现在为了张蕙贞不好,又去做了沈小红。如今做归做,心里已经有隔阂的。”阿珠道:“张蕙贞为啥不好?”善卿道:“就是不好了,说她干啥。”阿珠说出前日往王莲生公馆听张蕙贞被打一事,善卿亦说道:“很是惊险的!王老爷打了一场,说不要了。张蕙贞就吞吃了生鸦片烟,还是我们几个朋友去劝好的,把他阿侄赶了出去(前面一直有交待,王莲生与侄子同住,这样就证实了张蕙贞与侄子有染)算完结该桩事体。”阿珠亦叹道:“张蕙贞也太不挣气了,让沈小红知道了,要开心煞,要笑煞了。”

刚刚讲得热闹,外场喊报:“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对面房间跟周双玉出局。善卿转向双珠道:“可惜王老爷要去了,不然让他做双玉,倒也好。”双珠道:“说起双玉,想到了。我姆妈要与你商量件事,我倒忘记说了。”善卿急问:“什么事?”双珠道:“我们双玉山家园转来,一直不肯留客人。我同姆妈说了好几次,她说五少爷一定会娶她的,说好的,我们不好说穿。请你去问声五少爷,有个说法。要娶就娶去,不娶么也让五少爷自己与双玉说一声,让她做生意,可对?”善卿道:“双玉也真看不出,心大得很。”双珠道:“他们俩个都是踏空不靠谱,不要说五少爷定了亲,就是没有定,怎么可能把你双玉娶回家做大老婆!”

善卿未及接言,不想周双宝因多时不见善卿,便走了进来,一脚跨进房门,就搭讪道:“哪里来的大老婆啊?让我看看?。”双珠讨厌她嘴快,瞪目相视。双宝忙缩住口,退坐一傍。阿金随到房里向双宝附耳说话,双宝也附耳回答。阿金轻轻地骂了一句,转身坐下,取出那副牙牌随意摆弄。善卿问问双宝近日情形。

一会,双玉出局回家,双宝听见,回避下楼。双玉过来闲话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巧囡搬上夜餐,阿金丢下牙牌,伏侍善卿、双珠、双玉三人吃毕。巧囡收起碗筷,阿金依然摆弄牙牌。善卿见阿大躲在房门口黑暗里,呼问:“干什么?”阿大立即停下不再逃,转瞬间仍在房门口徘徊不去。双珠看不入眼,索性不去说他。

既而闻得相帮卸下门灯,掩上大门,双玉告睡归房。巧囡复舀上面水,阿金始将牙牌装入匣内,伏侍双珠捕面卸妆。吹灭保险灯,点着梳妆台长颈灯台,揭去大床五色绣被,单留一条最薄的,展开铺好。巧囡既去,阿金还向原处低头独自坐着。阿大捱到房里,偎傍在阿金身边。善卿肚里寻思,看他怎的。

一会时间,阿德保手提水壶子来冲了茶,回头看定阿金,冷冷的问道:“回去吗?”阿金哆嗦嘴不答,携手阿大拔步先行,阿德保紧紧相从。一到楼梯之下,登时又沸反盈天,阿德保的骂声打声,阿金的哭声喊声,阿大的号叫跳脚声,又夹着阿珠、巧囡的劝解声,相帮拉扯声,周兰呵责声,杂沓并作。

善卿要看热闹,从楼门口望下窥探,一些也看不见。只听得阿德保一头打,一头骂,一头问道:“去了大马路什么地方啊?我问你大马路什么地方啊?说?!”问来问去就问这一句话。阿金既不供招,亦不求饶,惟狠命的哭着喊着。阿珠、巧囡、相帮乱烘烘七手八脚的拉扯劝解,那里分得开,挡得住。还是周兰发狠,急声喝道:“要打死了呀!”就这一叫喝,阿德保手势一松,才拖出阿金来。阿珠、巧囡忙把阿金推进周兰房间里去。

阿德保气不过,顺手抓牢阿大,问他:“你同你娘到大马路去做什么?你这个好儿子,你是只猪猡!”骂一声打一下,打得阿大越发的叫嚷跳脚,活像杀猪一般。相帮要去抢夺,却被阿德保揪牢阿大小辫子,抵死不放。

双珠听到这里,着实忍耐不得,蓬着头,赶出楼门口,叫声“阿德保”,道:“你倒打得起劲煞是吗,他只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相帮因双珠说,一齐上前用力扳开阿德保的手,抱了阿大,也送至周兰房间。阿德保没奈何,一撒手,出大门大踏步去了。

善卿、双珠待欲归寝,遇见双玉也蓬着头,站立自己房门口打听阿金是否被打坏。善卿笑道:“坍坍她台呀,打坏了哪好做生意。”当下大家安置。阿金、阿大就于周兰处暂宿一宵。

次日,善卿起得早些。阿金恰在房间里弯腰扫地,泪眼凝波,愁眉锁翠。善卿拟安慰两句,却不好开谈。吃过点心,善卿将行,不复惊动双珠,仅嘱阿金道:“我到中和里去,等三先生起来与她说一声。”阿金应承。

善卿离了周双珠家,转两个弯,早到朱公馆门首。张寿一见,只道有啥事,猛吃大惊,慌问:“洪老爷做啥?”善卿倒怔了一怔,答道:“我看看五少爷,没啥事。”

张寿始放下心,忙引善卿直进里面书房,会见朱淑人,让坐攀谈。慢慢谈及周双玉其志可嘉,至今不肯留客,何不讨娶回家,倒是一段风流佳话。否则周兰为生意起见,意欲屈驾当面说明,令双玉不必痴痴坐待,误其终身。淑人仅唯唯而已,善卿坚持要讨一句话,淑人只说缓日一定来报。善卿只得辞别,自去回报周兰。

淑人送出洪善卿,归至书房,自思欲娶周双玉,还当与齐韵叟商量,韵叟曾经说过容易得很。但在双玉意中,犹以正室自居,如果作偏房,恐非她所愿。还不如索性一直瞒过,拖到过门之后,穿绷出来,谅双玉亦无可如何的了。

到了午后,探听乃兄朱蔼人已经出门,淑人便自坐轿直接往一笠园来。园门口的管家皆已熟悉,引领轿子抬进园中,绕至大观楼前下轿,禀说大人在歇午未醒,请在两位师爷房里坐歇。

淑人点点头。当值管家导上楼梯,先听得中间内一阵历历落落的牙牌声音。淑人知是碰和,踌躇止步。管家已打起帘子,请淑人进去。

第五十七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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