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作家生活在中西文化交集的土壤上,对跨地域跨文化的生活自有其独特的感受。我们在新的视野下可以讲好故乡的故事,也可以讲好新乡的故事。故乡新乡並不是截然分离的,既有血脉的延续,也有历史的关联,还有文化的交集。所以你的写作,其实是新乡故乡的元素常常是浑然一体的。但书写会有个侧重点,是着重写故乡还是新乡,你故事的重点不一样,视点也会不一样。因为你的关注点不一样,思考点不一样,所以要表达的意向也会有所不同。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关注澳洲,书写澳洲。我记得200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留学生文学大系》时,收入我的小说和纪实文学作品,中国资深评论家陈骏涛在序言中引用了我的话,我说,自己既然生活在澳洲,写作于澳洲,就更应该表现自己眼中的澳洲生活。因为我觉得澳洲的这些人和事,都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都与我的情感共鸣,与我的精神共振。我也知道,许多澳华作家也是在努力讲好澳洲的故事。所以今天我就讲讲,在地书写,讲好澳洲的故事。
在介绍澳华新书之前,我先说几句我的一本书《飞出悉尼歌剧院》。因为就在前几天,墨尔本《大洋时报》还有洛杉矶《中国日报》刚好刊出了江少川教授评我这本书的文章,江教授是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荣誉副监事长。他在撰写的学术专著中,评价我这本书“是非虚构传记的上乘佳作、对澳华纪实文学具有界碑之意义”。
我借此简单介绍一下书的内容。该书是由四个故事组成的纪实文学。书中写了四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传奇,四段迥然不同的人生经历。一个是高要菜农蔡家四代在悉尼种菜的故事。澳洲华人史上除了有个淘金热外,还有一个种菜潮,这也是今天中国餐馆遍地开花的一个渊源。我写的不仅仅是家族史,更是澳洲高要人140年的种菜史,悉尼菜园的变迁史。另一个是唐人街“活字典”方劲武侨领的故事。澳洲官方史料对唐人街虽有零星的记载,但悉尼唐人街是如何形成的並不清晰,但方劲武在唐人街长大和经营的亲身经历中,见证了唐人街半个多世纪的变迁,我拼凑起悉尼唐人街的历史拼图。这两个故事是拂去尘封历史的群像描画,另两个故事是写当下的个人。一个是艺术家俞淑琴,原中国东方歌舞团的专业歌手,经历打工艰辛之后,进入悉尼歌剧院,在西方舞台成名拿奖。之后她又毅然辞掉歌剧院 “终身艺术家” 全职,做一个自由艺术家,蹚出一条中西合璧的艺术人生之路。另一个是在悉尼开武馆的孙大法。他曾被上海派往香港,当了金庸的气功教头。作为武术气功名师,尤其是在中国功夫走向世界的大环境下,他本应可以因此专长而致富,但他只过着简朴的生活,对富贵功名并不在乎,心中只有武术,在悉尼只顾埋头传功授徒。
这四个故事,透视着海外华人被巨大的文化推力驱使,不断寻觅、吸纳、蜕变,最终改变其历史地位,完成了角色转换。俞淑琴艺术与生活的开放与兼容,是一种文化实践;孙大法向华洋传功授徒,是一种文化推广;唐人街生存及发展,也是一种文化交融的痛苦过程;而澳洲华人种菜历史,更是一种文化基因下的行为选择。书中的故事,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沉思,也是一种比较文化。
这种历史沉思和比较文化,也体现在其他的澳华作家身上。比较突出的是沈志敏。我下面就介绍一些澳华作家的新书。当然,这只是我阅读的部分作品,还有许多作家作品,不在今天的话题内,就暂且不谈了。
沈志敏的新著《淘金路兮新金山》,正在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因为我为其写序,所以先睹为快。这是第一部描绘澳洲华人历史的长篇小说,以真实的史料,虚构的故事,展现了华裔先民在澳洲淘金时代的苦难及其对这片新大陆的贡献,颇具开创性。读沈志敏的这部作品,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作家具有历史意识与当今视野的融合。
所谓历史意识,就是对人类存在的本质及发展变化这一现象的认知。而当今视野,则是在全球格局及互联网的大视野下,以多元文化、多元观念及批判性思维来回眸历史,反省自身。
沈志敏早期的创作,大都聚焦于当下的生活现场,当下人的情感行为。但近年的写作,更为关注澳洲历史,澳洲华人的历史存在。前两年他曾出版了纪实文学《重走淘金路》,他在烈日风雨中亲自沿着160多年前华人祖先登陆澳洲奔赴金矿的550多公里的路程走了20天,他把感受写下来,将过去澳华史书中一堆堆冰冷的数据,从历史故纸堆中扒出,转化为一段段有热度有质感的画面。而如今这部新书,则借助虚构的手法,塑造出一群鮮活的人物形象,把华人淘金的那段固化的人文史料转换成活化的情感故事。
纪实与小说有个界线,纪实要真凭实据,小说要虚构想象,以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就需要史料与文学的对话,需要虚拟的真实与充分的想象融合。沈志敏这方面的艺术功力,在书中体现在几个方面。
一是构思的精巧,即人物设置、情节线索、布局谋篇,见出作者对故事结构的把控力。澳洲淘金热有十年之久,华人淘金者进进出出上十万,但作者仅选取了1857年这个时间节点,写了上百个广东同乡从四邑漂洋过海,在南澳罗布港口登陆,奔赴维多利亚的亚拉腊山这段万里迢迢的海陆险途,在荒野中发现了金矿,并命名为 “广东金脉” 留存史册。作者的笔墨重点在于“路”,而不是“淘”。因为淘金路是澳华历史记忆中最坎坷的血泪之路。作者在这条血泪之路去编织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浓缩了那个令人疯狂的淘金时代,投影出那些可歌可泣的中国淘金者的命运沉浮。
二是细节真实而丰富,见出了作者的知识面宽广。没有细节就没有文学,细节是人物血肉的细胞。但要还原当年的历史情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带过去的。如书中描写的海上的气候,船上的马桶,码头的搬运,小镇商店的门面格局,旅途的峰回路转,以及淘洗金沙和矿坑地貌,都需要作者吃透史料,积累中西文化的知识,并能融会贯通,才能得心应手,写得细腻写得真切写得生动。
三是风情浓烈,见出作者的生活厚度。书中充满传奇色彩,处处可见浪漫情怀的乡土描画。袋鼠跳跃,树熊沉睡,野人神出鬼没,山洞中的土著艺术,变幻莫测的天象,都是南半球特有的异象景观,予人魔幻般的感觉。作者写澳洲大地的奇异景物风情,既是吸引读者的眼球,更是将人物置于特定的环境中作出自身思想行为的选择。因为淘金路与黄泉路也是一线间,心怀美梦的人们,也随时面临末日的降临,笼罩在精神恐惧中。作者借助展现南半球奇特的风俗画,投射出各色人物的各种心态。
四是塑造华人群体形象的同时,也刻画了洋人形象,见出作者思考的维度。因为淘金路上,华人少不了与洋人打交道。所以书中也写了不少洋人,教堂牧师、洋行老板、远洋船长、港口长官、商家、向导等,都与华人淘金者极大反差,碰撞出许多火花,如以圣经为底蕴的西方思想和以中国古代神话为支撑的国粹文化常常发生摩擦,闹出笑话或尴尬,这是作品极具观赏性的一个看点和笑点。作者有跨国的生活经历,深厚的人生经验,丰富的社会阅历,对华人洋人的思想行为、价值观念及其差异看得比较透彻,所以更能捕捉到华人的民族性和文化性。
五、作者还原历史但并不是单纯的复制历史,而是以自己对历史的深入解读,拨开一些认知上的迷雾,增加历史真实的能见度。作品既描写了华人受歧视,也写了华人无知、内斗的丑陋,还写了洋人对华人的接纳与相助,迎来新机。作者突破了种族话语的禁忌,对华洋冲突、民族根性具有一种开放性的眼光,没有落入想当然的那种魂断异乡的俗套。
作者讲的是故事,写的是历史,让读者穿越历史迷墙,感悟当下,品味现实。从这意义上说,沈志敏既是历史的旁观者,又是历史的参与者、解读者。
澳华作家在地书写,我认为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作家作品对本土历史文化传承的关注,象沈志敏和我的一些作品,还有如韦敏、韦斯理母女合著的长篇小说《蓝花楹》,写澳洲从蛮荒到文明的历史故事,都有这个特点。
另一个就是,作家专注对当地日常生活、精神情感的捕捉,这渗透在许多澳华作品中。
先说说夏儿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静静的海牙》。无论说话还是文字表达,夏儿都是很感性的,而她的理性思考,都熔铸在感性的表达中。这正是小说家的天赋。《静静的海牙》,就是理性融汇于感性,思考融化在艺术形象中的创作展示。
前些年她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望鹤兰》,评论家郜元宝称“这是一部诉说苦难之书,也是一部祈求治疗和救赎之书。”作家施国英说它 “是一部寂寞的心灵史”。如今这部《静静的海牙》,我会用一句话概括,这是一次人生追问、精神解脱的心路历程。由痛苦与寂寞,到摆脱困境,达至精神解脱,可以说,是作者思想磨砺达至一种灵魂飞跃的境界。
这部22万字的小说,用女主人公舒玉的人生波澜架构故事,从青春期到暮年期,各种生活碎片引发各种思考。舒玉是画家,夏儿本身也是画家,作者与人物之间就有一种身份及精神契合。这部小说从头到尾通篇都有梵高的影子,从开篇舒玉仰慕梵高,到奔赴海牙,走近梵高作画之地,至终篇再次被梵高唤醒。可以说,她的人生离不开梵高,梵高正是这部作品的意象、隐喻,也是人物精神的承载。
那承载的是什么精神呢?小说中的人物在中国、墨尔本、悉尼、海牙、法国、西班牙、英国之间来回穿梭,留学生、荷兰邻居、流浪汉、诗人、音乐家、画家、文人、破产者、退休老人……一个个人物,一幅幅场景,一道道思考,既展示人物的心理状态,也投射出作者内在的精神变化。
如书中有一段,也可看出人物的精神变化。舒玉象幽灵似的在欧澳两地游转,对自身把握不定,对生命意义恍惚。年轻时,她有能力拥抱爱,卻沒有辨別力,与真正心动的人擦肩而过。人到中年有了判斷力,却无缘遇到真爱。暮年之际遇到梦中情人,卻痛失爱的资本——青春。“没有永恒不变的爱,灵魂也不可能找到真正的伴侣——寻找本身就是伴侣”,这是人物的参悟。当舒玉在医院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感悟到 “生命已经重新定调,承托它的是一种恒定,一种甜蜜,一种无限幸福的承诺”。舒玉变坦然了,这是精神的解脱。夏儿塑造了舒玉,在人物身上寄托着自己的理想——完善自我的渴望。当然,人物為此付出了惨重代價 。
无拘无束直抒胸臆是夏儿的最大特点。无论是《望鹤兰》还是《静静的海牙》,夏儿都采用第一人称“我”这种内视角叙事,她似乎得心应手,也更能直抒胸臆。夏儿画画用直觉,用感觉,她写作同样用直觉,用感觉,专注于内心对人情世态的感应,将感觉发挥到淋漓尽致。
写人,写心,写魂,夏儿写的是精神层面的故事,写的是还原生存本质的故事,写的是超越自我的故事。
如果说,夏儿的作品是以人物内心活动去构筑故事,探入灵魂深处,那么,另一位女作家米娜的长篇小说《南半球的寂寞》,则是以人物行为去编织情节,增加可读性。获澳洲南凕基金出版赞助的《南半球的寂寞》,42万字,讲述了四个在悉尼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单身母亲各自的悲欢离合,情感纠葛,真实地反映了华人移民在澳洲社会的现状。小说用女性的视角诠释爱情、亲情和友情的意义。
作者从事网络文学创作,已创作发表了五部小说,点击量很高。萧虹博士在书的序中,评价这是从女性的角度,反映了女性最深藏、最私密的感受。作家何玉琴也称赞作者对女性心理描写鲜活细腻缠绵,写得到位却又自然得体。陆文涛会长赞扬作品成功的运用了情节的安排,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也有读者评价为“华人版绝望的主妇,澳洲版欢乐颂” 。
我也说说我读后的感觉。书中的女性人物本身就很有看点,有二奶,有离异,有分居,有异地,俗话说“三个女人一个墟”,而四个与男人情感纠葛不清的女人凑在一起,更是一台好戏。小说的特色的确是女性视角,女人写女人,容易切入家庭、情欲、自身角色、对男人的评判等。米娜的笔墨也比较放得开,而且语言口语化,雅俗皆入口,有生活气息。因为是网络小说,是分段而写去连载,而不是整体完成,几十万字,我觉得有点拖沓了,文字水分多了点。虽然可以让网民追读,但很难“咬死”纸本阅读的读者。当然,网络小说有其特质,要取悦于网友,追求流量,所以也难以精心构思,细致打磨,所以我不苛求。作者有自己的套路,能写成能受欢迎就很好。
我也谈点可以改进的地方。四个女人的男欢女爱,海外生活的沉浮,有情趣,接地气,但翻来覆去专注于情节,可以向网友交代,故事好看,但故事语言对故事内涵的渗透力还是不够,未能让人有更多的思索。作者写出了男和女对处女情结的不同态度。但我认为,男和女看处女的角度虽然有所侧重,但不能一刀切。有些男人看重贞操,也有些男人随缘;有些女人被贞洁的道德感束缚,也有些女人很随性。每个个体都有各自取舍,不完全是男女身份的偏好,只是个体的差异而已。书的性欲描写很多,作者坦诚大胆,但这些文字有点千篇一律,有点重重复复敷衍凑字数的感觉。你看李安的《色戒》,整部戏演了三段性爱,每一次都不同,而且都有人物的情感推进。第一次,是任务式的进行,汤唯有种生疏的羞涩感。第二次,大汗淋漓的享受,汤唯有点开窍。第三次,放开迎合,汤唯的眼神有种怜爱且不忍心,就是这种不忍心,最后害了自己也害了战友们的性命。三场性爱,不同的画面,人物不同的情感变化,注定了抗日青年的下场。性爱,是故事的一种逻辑关系,这就是高手。当然,这是我阅读的粗浅感受,也许是我感觉的偏差,与作者面对面交流一下而已。
再说一下何玉琴的小说集《永远的油桐树》。该书也获南溟出版基金赞助,收录了作者在纸媒时代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二十多篇,以不同的叙述视角展示新移民旅澳生涯的各种生活滋味。
我认为,何玉琴有种语言的敏感,文字生动有趣,口语化中充满幽默感。作者写的大都是新移民的初期生活,有读书、打工、家庭、爱恋,这些生活经验对今天的读者来说比较熟悉了。但她注重细节描写,注重人物刻画,刻意讲好有趣的故事,所以能引人入胜,能勾起当年的记忆,能让人回味各种生活滋味。
何玉琴写的移民生活,主要是在故乡与新乡的不同环境中,男女情感关系和生活观念的变化,中国人原有的思想文化观念在新的环境下产生变异,在开放性的环境下作出了各自的行为选择。作者很多笔墨都落在男女的性与爱上,但无意在性与爱中作道德评判,而是在人的欲望的咏叹中裸露人性的本质,展现新移民日常生活中的某种生存心态,也包括不同文化背景下洋人的某种思想情感。
作者也写到移民父母的生活,或安居,或困顿,或与子女关系的牵扯,无论是男女之情,或是两代人的纠结,她都注意聚焦在人的追求,人的尊严上。
作品有不同的叙述视角,有时是从男的角度去看,有时是女性的眼光,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少年,不管什么视角,什么人称叙述,都是着眼与人物的心态,如男女感情的敏感,夫妻之爱的脆弱,两代人的差异。这使作者刻画人物时活灵活现。
不过,这些作品都写于2000-2010年间,可以说,是后留学生文学的时代,这个文学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天再执笔该如何跨越,展示新的创意,应好好考虑一下了。
最后,要推介一下梁军的小说集《刀马旦》,这部新书正在出版中,很快就与读者见面了。按作者的话说,这部书是澳洲写作,澳洲制作,澳洲出版,完全本地化。有一些澳华作家为该书写了读后与推荐语。我写了序言,也在此说说此书。
我把阅读这本书比喻是在享用一顿三道式的西餐。书中包含了微型小说、中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三部分。微小说好比是西餐的第一道餐前菜——头盘小点,开开胃,调调口感,等待主菜上桌;中短篇小说则是第二道主菜——海鲜肉排,味觉浓烈,大快朵颐;而电影剧本就是第三道菜——餐后甜点,小小点缀、放松回味。
那么,为什么比作西餐而不是中餐呢?按理说,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华人,本身就具中国元素,应该是中餐的成分。但你会发现,主角虽然是中国新移民,但与之紧密相关的、不可或缺的、演对手戏的却是澳洲当地的洋人,包括来自各国的移民。华洋交集,华洋互动,华洋纠结,构成书中内容的主体。可以说,澳洲社会,澳洲生活,澳洲价值观,在澳中国人的种种表现及其际遇,正是作者刻意去描画、去呈现、去解读的。讲好澳洲的故事,这是作者在地书写的一个鲜明思路,也是作品令人关注的亮点。
这部小说集是梁军创作移民三部曲的第三部。前两部《悉尼追梦录》和《移民代理》,写于2016年前后,以长篇结构的方式直观中国新移民渴望留下来并白手创业的景况,对新移民偏于平面化的生活实录。而这部《刀马旦》则写于疫情前后,以短篇的文体讲述了新移民留下来多年之后的故事,与前两部在时间上有连续性,扩展了新一代移民生活的时间空间的跨度,更有立体感。前两部书中的人物选择了新移民比较喜欢从事的行业,如移民代理、出租车司机和旅行社导游,而第三部的人物更涉及澳洲各个种族、各个阶层及各个行业,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性。
这三部曲有何异同?同样是在地书写,同样是写澳洲的中国新移民,但前两部着重渲染中国新移民在异域环境及生活重压下,初入澳洲社会光怪陆离的经历,以及追梦路上的心路历程。作者对这个特殊群体没有过多的褒贬,只在于真实地呈现他们的生存状态和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而这部《刀马旦》则更着墨于人物的精神洗礼,发掘社会的多元文化品格,投射新国度的文明价值观。
书中的微型小说和电影剧本,我称之为餐前菜和餐后甜点。这两种文体有别,但在作者笔下有三个共同点,即篇幅上精短化,手法上影视化,格调上温情化。西餐有冷盘和温盘,梁军似乎是暖男,奉上的是温盘。
精短化,就是喜欢写点短作品,让简洁直接的生活瞬间令读者感应和共情。比如《金主干爹》,就写四个画面,女生搜索网站,金主约见,同学家派对,海外旅游,就把留学生为学费做援交陷入纯洁与羞耻的挣扎中。有好些短篇却只有一个画面,就散发出淡淡的温情。
影视手法,就是看重镜头感,用画面讲故事,用镜头呈现人物面貌。他的许多作品,开篇总是三句话:时间、场景、人物。就像拍戏,调好灯光,摆好道具,等着演员进场一样。先是一个画面定格,设定了场景,然后铺衍出一段故事。如《法外容情》,先定格车在高速公路行驶,儿子憋不住尿,松开安全带;然后画面切换到警察拦下罚款,父亲不服;再跳切到对簿公堂打官司,父亲赢了,警察也谈笑风生。公正公平的法律充满人情味。
中短篇小说是作者的主菜,叙述上更加繁复和精细。与微作品相比,中短篇已不是单一的场景,而是多画面叠合滚动,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及人物关系的特殊性,更注重心理描写,也多了点生活冷峻的悲剧色彩。
《刀马旦》是全书篇幅最长、份量重中之重的中篇。这是一个异国异族婚恋的故事,有明争暗斗,有同病相怜,有抱团取暖,有社会沉渣,道出了各种人情世故。女主人公郑世秋是在中国唱戏的刀马旦,流落澳洲。作为心灵纯洁的传统女性,在开放性的环境中,对性的态度由被动变主动,由不能自拔到超然物外,这种性心理的转变促使了人物信仰和人生的转变。她是个悲剧色彩的人物,有逆境中的内心挣扎,迷惘中的自我寻觅,最后顺势而为,选择了澳洲这个自由开放的人生大舞台。
好的西餐,除了好的食材,还需要好的佐料。语言,就是作品的酱汁。梁军的作品,有时如工笔绘本,精描细写;有时如天津快板,一气呵成;有时如东北二人转,兜兜转转。不管细写或快进或弯弯绕,都以人物的情感线作连串,以语言的趣味性去滋润。作品字里行间,常令人捧腹大笑。
自幼生活在天津的梁军,书写语言很有津味,即利落、俏皮、爽脆,文字中常冒出逗笑的小段子。它并不是一般的幽默感,而是带有文气,也接地气的另类幽默诙谐。就是说,他的语言既受古典文学的熏陶,也有草根生活、百姓人家的浓烈气息。文中一边是文绉绉的书卷气,一边是活生的烟火气,两股气交织而形成了梁军的语言个性,既有书香韵味,也有市俗人气。在同一篇作品中,这边表现爱情坚贞不渝,使用古典言辞“连枝共冢”,那边讥讽乳房下垂,则用市井俗语“挂两个热水袋似的”。形容印度人,“讲话时嘴里永远含着一只袜子”,形容性勒索, “又被抓了壮丁”。诸如此类,书中充满了诙谐俏皮甚至近乎刻薄的幽默感,既有古典小说的文雅,也有当下流行文学的市井气,雅俗共赏构成了梁军的语言风格。
写当下,写新乡,写外来人适应的心路历程,写从无根到生根的精神体验,就是梁军讲好澳洲故事的意图。
澳华作家已由当初外来的他者转型为落地生根的本土化,其创作视点也由故乡移情新乡,关注当地,融合历史记忆与当下经验,探寻多元社会、多元文化、多元观念下,澳洲华人追梦路上的精神归属。以上介绍的澳华作家近年出版的几部新书,都是在澳写澳,以澳州华人的眼光和心态,以开放性的思维,讲好澳洲的故事,显示了一种心灵自由的书写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