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梁军的小说集《刀马旦》,我把它比喻是在享用一顿三道式的西餐。书中包含了微型小说、中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三部分。微小说好比是西餐的第一道餐前菜——头盘小点,开开胃,调调口感,等待主菜上桌;中短篇小说则是第二道主菜——海鲜肉排,味觉浓烈,大快朵颐;而电影剧本就是第三道菜——餐后甜点,小小点缀、放松回味。
那么,为什么比作西餐而不是中餐呢?按理说,书中的主要人物都是华人,本身就具中国元素,应该是中餐的成分。但你会发现,主角虽然是中国新移民,但与之紧密相关的、不可或缺的、演对手戏的却是土澳,即澳洲当地的洋人,包括来自各国的移民。华洋交集,华洋互动,华洋纠结,构成书中内容的主体。可以说,澳洲社会,澳洲生活,澳洲价值观,在澳中国人的种种表现及其际遇,正是作者刻意去描画、去呈现、去解读的。讲好澳洲的故事,这是作者在地书写的一个鲜明思路,也是梁军作品令人关注的亮点。
这部小说集是梁军创作移民三部曲的第三部。前两部《悉尼追梦录》和《移民代理》,写于2016年前后,以长篇结构的方式直观中国新移民渴望留下来并白手创业的景况,对新移民偏于平面化的生活实录。而这部《刀马旦》则写于疫情前后,以短篇的文体讲述了新移民留下来多年之后的故事,与前两部在时间上有连续性,扩展了新一代移民生活的时间空间的跨度,更有立体感。前两部书中的人物选择了新移民比较喜欢从事的行业,如移民代理、出租车司机和旅行社导游,而第三部的人物更涉及澳洲各个种族、各个阶层及各个行业,具有更广泛的社会性。
这三部曲有何异同?同样是在地书写,同样是写澳洲的中国新移民,但前两部着重渲染中国新移民在异域环境及生活重压下,初入澳洲社会光怪陆离的经历,以及逐梦路上的心路历程。作者对这个特殊群体没有过多的褒贬,只在于真实地呈现他们的生存状态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而这部《刀马旦》则更着墨于人物的精神洗礼,发掘社会的多元文化品格,投射新国度的文明价值观。
有意思的是,书中好多篇都写到:一晃二十年、在澳二十年、将近二十年、扑腾了二十年等字眼,这应该是作者居澳多年后有了一种思想积淀,多了一点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感悟,对人情世态的从容豁达。正如他在其中一篇作品中所说,二十年,人生的黄金二十年,都经历了什么?梁军生活面广,接触过各色人等,且观察敏锐,捕捉细腻,为他这部新书的创作找到特定的切入口:在澳写澳,以澳州华人的眼光和心态,讲好澳洲的故事。
故事中,作者关注的是各种场合下的人性表现,各色人等的思想行为。书中描写了各国新移民及土澳的日常生活,华人洋人的情感纠葛,既有正能量的人物,也有卑微猥琐的人和龌龊难堪的事,还有移民和本地人的交集及思想碰撞,他们信奉各自的价值观,在澳洲多元文化的大熔炉里熔铸锻造,殊途同归,逐渐趋同于人类文明的普世价值观。
还是说回《刀马旦》的三道菜,梁军的餐前菜与餐后甜点,一个是微型小说,一个是电影剧本。这两种文体有别,但在梁军笔下有三个共同点,即篇幅上精短化,手法上影视化,格调上温情化。西餐有冷盘和温盘,梁军似乎是暖男,奉上的是温盘。
作者认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改变,令阅读方式也发生了转变,“短平快”是受众的最佳接纳方式,作者只需呈上鲜活的生活瞬间,读者便了然心中,生发联想,而过多的铺垫反倒累赘。所以他喜欢写点微作品,让简洁直接的瞬间令读者感应,与读者共情。比如《金主干爹》,就写四个画面,女生搜索网站,金主约见,同学家派对,海外旅游,就把留学生为学费做援交的纯洁与羞耻的挣扎刻画得淋漓尽致。而且结尾还有戏剧性的反转,金钱可以营造一种浪漫情怀,可以各得其所,但金钱关系并不牢靠,当疫情降临时,她被抛弃了,温馨的人情味也随之飘散。《妓女与吉他手》只有一个画面,风雨中酒吧前,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轻松无忌的交谈,令人莞尔。读者会咀嚼到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沟通的诸多意涵。《诀别》的画面也简单,一个场景,一通电话,浓浓亲情跃然纸上。新冠疫情,飞机断航,身在悉尼的哥哥只能与海外病重的妹妹电话告别。全文短短五六百字,却让读者感受到病毒的险恶,生命的脆弱。
梁军的写作,习惯于影视手法,即看重镜头感,用画面讲故事,用镜头呈现人物面貌,通过视觉化的技巧,增加作品的流动感和立体感。他的许多作品,开篇总是三句话:时间、场景、人物。就像拍戏,调好灯光,摆好道具,等着演员进场一样。先是一个画面定格,设定了场景,然后铺衍出一段故事。而叙事过程中,也是通过画面的交叉切换或跳切组合来展开故事。如《法外容情》,先定格车在高速公路行驶,儿子憋不住尿,松开安全带;然后画面切换到警察拦下罚款,父亲不服;再跳切到对簿公堂打官司,父亲赢了,警察也谈笑风生。公正公平的法律充满人情味。《烟花璀璨》也是用画面讲故事。父亲工作太累迟了回家,女儿进入梦香,错过了新年烟花,父亲放慢车速,希望女儿在梦中也能看到天上的烟花璀璨。画面是客观的视点,但能引起读者主观的感受。随着画面的滚动,我们看到了父亲的心意,散发着温馨的父爱。
梁军作品的画面是多样化的,有定格的,有滚动的,有内心的、也有外观的。动作、细节、情景,心理构成一幅幅画面感。《黑暗的考验》通篇是表现失明的大提琴家的心理活动。他坐在家里,一直担心寒流中在外驾车的老伴。老伴为照顾他而提前退休,给予的温暖如强力穿透黑暗的一束光。当他接到老伴平安的电话才放下心来,生命被崇高的安详的温暖所笼罩。《鞋匠》则是外观画面的定格。全文是商场鞋摊人来人往的情景,充斥着听觉味觉的细节,化学胶水的腐味,打磨金属的噪音。而视角中,人物无声,甚至无心理活动,就像一幅日常生活图景的定格,让你去捕捉一种自然状态下的生活流,感受作者的情绪呼吸。《过往》完全用听觉来感受这个世界。一个离异再娶的男人,坐在家里地下室闭目养神,过往的现在的不同城市不同人群不同时间的各种杂音、噪音,灌入耳中,跳出冬梅、秋菊、夏荷、春桃四个季节的人生画面。人生有不同处境不同心境不同结果,人物在寻求安静,想远离这个喧闹和躁动的世界。作品试图探触人生忙碌的意义何在?!
可见梁军的微小说,情景简略,就是几幅风格化的场面,一两个单纯的人物,却呈现了温馨暖心的意境,既简单,又能吊胃口。《天使之城》中,女儿从小智障,家人二十年如一日守候。父爱, 家人关怀,社会关爱,传导了温情暖意。《夕锦》场景也很简单,一老一少,车站偶遇,于是几个月同路结伴而行,这是多么温馨的人情味。《将生活进行到底》的父亲突然失业,一家之主退位,家人撑起了这个家。女儿们和太太的吵吵闹闹,反倒让曾经劳碌的父亲感受到一种松弛与温馨,这是家人共进退的暖意。《阳光》中两个互助的人物,一个残疾需护理,一个读书需打工挣钱,边读书边照顾病人,不图永居身份,这是让人暖心的情操。这些作品中的亮色,透出互助中的温情、焦虑中的欢笑,是澳洲生活温馨的一面,也是一种轻松、豁达的人生状态。
梁军的微小说就像一段短视频,一个情景,一个寓意,大多是一些温馨的生活小片段,很多时候也只是人物的一种心理活动,没有太意外的结局,而是陶醉在情感满足中。相对来说,电影剧本的场面增多了一些,也有了起伏转折的情节性。如《古铜色的梳妆台》,场景拉远到中国历史,中国生活经历,一张梳妆台,一张老照片,串起中澳两地的历史时空。文字描述和影视镜头一样,都是创作者的一种主观引导,撩起读者对人与事物的情绪共鸣。这个剧本,写具有异族血缘的姐妹在中国分离,在澳洲相逢而错失相见,在遗憾中为历史画上了句号,为酸楚人生涂上了一点暖意。
再说说中短篇小说,这是作者的主菜,用酱汁精心调味的香肉排,叙述上更加繁复和精细,通过情节编排和人物塑造,增加了故事的可读性,也显示了作者的笔力,作者对生活的思考力和感悟力。
与微作品相比,中短篇已不是单一的场景,单一的画面,而是多画面叠合滚动,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及人物关系的特殊性,也多了点生活冷峻的悲剧色彩。如《异域温情》写的是同性恋者命丧他乡的悲剧。《归去来兮》写的是公司老板婚外情的家庭悲剧。《暗香》更是写了中西两个家庭的婚变,也试图寻找原因:“我们的婚姻,没有败给生活的艰难,败给了内斗。知道我们为什么总受人欺负吗?见着外人就怂,窝里斗,狠着呢!” 这是作者对悲催人性民族性的反省。《七宗罪》是一个男女偷情的官司案,更有跌宕起伏。捷克女子想获居留身份,为澳洲公司项目去性贿赂美国公司代表,结果弄巧成拙。当她发现是远方的男友设计勒索,便引诱男友到鲨鱼出没的海滩。作者嘎然收笔,但结果可想而知。这是一段物质主义下尔虞我诈的悲情。《苟富贵的幸福生活》,所谓“幸福”就是一种反讽。打工黑民与落魄钢琴家,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走到一起,忽然一个浪打来,又被轻易冲散。情节反转又反转,包袱丢了一个又一个,情感、生活、道德、现实如过山车,冷暖自知。相较于微作品的暖色,中短篇的悲喜交织,冷暖叠合,更丰满了作品的色调层次,口感更浓烈。
梁军的中短篇,叙述方式基本是人物对话、记述描写、心理活动,三者交叉推进故事。即通过人物对话营造氛围,通过情景描述推动情节,通过人物心理活动透视作品的内涵,这三者交替,构成了文本的叙事节奏。比起前两部长篇,中短篇更注重心理描写,部分段落还使用了意识流的写法,强化人物内心的刻画。如《送别》的前半篇幅,除了与女儿拌两句嘴,全是父亲的心理活动,也可以说是一种内心叙事。人物按自己的逻辑去胡思乱想,制造了剧情包袱,最后男友回来向女儿求婚,解开了父亲的心结。心理活动往往展示人物的情绪、情感、情怀,但同时也是人物行为的思想基础,人物形象塑造的逻辑关系。另外,描写几个戏子戏剧人生的《刀马旦》,也有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 ,穿插于对话、情景描写中,时而回忆人生经历,时而思考生活谜团,时而体味人性欲求,时而掂量姊妹情谊。当然,人物对话或心理活动之间,总会穿插景物描写。如一段情节之后,往往来一段树木啊,街景啊,月亮啊,天边啊作点缀,然后进入另一个环节,这是以景物转换场景,切换人物的情绪、心境,使其行为得以衬托或加强。这也是以内视角与外视角的双重影像来调控叙述节奏。
《刀马旦》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中篇,也是书中份量的重中之重。女主人公郑世秋是在中国唱戏的刀马旦,文中许多对话、描写,都有很多曲本的词儿。被淘汰时,“白首相逢泪满缨”;思乡之时,“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穿插戏词,或唱,或说,或画外音,既切合人物身份,也是人物的一种情绪舒缓,一种心境吐露。作品人物的对话也很有性格化。“本来就是小孩儿过家家的事儿,谁跟你搞得鸡飞狗跳?”漫不经心的一句调侃,就把当地华社的面纱一下扯开,意味深埋其中。“你也是有主的干粮,别人不能碰。”偷鸡摸狗的下三滥遭鄙视。 “公主熬成了老妈子,最后就是块厨房的抹布”,话虽糙,却饱含生活哲理。本篇也是一个异国异族婚恋的故事,有明争暗斗,有同病相怜,有抱团取暖,有社会沉渣,道出了各种人情世故。尤其是郑世秋,舞台上英姿卓约,生活上坎坷沉浮,但骨子里还是满潇洒飘逸的,要摆脱生为女人的不幸。“不幸并不来自女人自身,而是来自周围的世俗偏见。” 作为心灵纯洁的传统女性,郑世秋在开放性的环境中,对性的态度由被动变主动,由不能自拔到超然物外,这种性心理的转变促使了人物信仰和人生的转变,是逐渐走向人格独立的映照。郑世秋是个悲剧色彩的人物,有逆境中的内心挣扎,迷惘中的自我寻觅,最后顺势而为,选择了澳洲这个自由开放的人生大舞台。人物的心灵依归,也可看作是作者与之的精神对话。
好的西餐,除了好的食材,还需要好的佐料。语言,就是作品的酱汁,用得好,就令大餐齿颊生香。梁军的作品,有时如工笔绘本,精描细写;有时如天津快板,一气呵成;有时如东北二人转,兜兜转转。不管细写或快进或弯弯绕,都以人物的情感线作连串,以语言的趣味性去浸润。作品无论长短,字里行间,常令人捧腹大笑,全得益于语言的生动有趣。
自幼生活在天津的梁军,书写语言很有津味,即利落、俏皮、爽脆,文字中常冒出逗笑的小段子,甚至中文英文混杂的谐音,也会抖出许多笑料包袱。但我注意到,它并不是一般的幽默感,而是颇带文气,也接地气的另类幽默诙谐。就是说,他的语言有传统文化的功力,受古典文学的熏陶,也有草根生活、百姓人家的浓烈气息。所以作品中既常见古典文学的短句、俚语、形容词,同时也处处冒出日常生活的俗语、老话,市井味。文中一边是文绉绉的书卷气,一边是活生的烟火气,两股气交织而形成了梁军的语言个性,既有书香韵味,也有市俗人气。就说《刀马旦》一文,这边厢表现爱情坚贞不渝,使用古典言辞“连枝共冢”,那边厢讥讽乳房下垂,则用市井俗语“挂两个热水袋似的”。又比如,写两个大龄女情感生活的《剩女珍妮》,就多次借用古典小说里的用词,家庭书香富贵,就说“钟鼎之家”,手淫就说“指头儿告了消乏”。而在描写两个性情反差的中国女生异族恋的《亨利的抉择》中,形容印度人,就说“讲话时嘴里永远含着一只袜子”,形容性勒索,便说“又被苏珊抓了壮丁”。写洋女婿的《冯老爷子》,用“苍蝇落上能滑个跟头”来形容头发油亮,用“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去形容跌入爱河。写中外婚姻破裂的《八千里路》,没有名分,就说“野鸡没名,草鞋没号”,儿时玩伴,叫“打小撒尿和泥的交情”。诸如此类,书中充满了诙谐俏皮甚至近乎刻薄的幽默感,既有古典小说的文雅,也有当下流行文学的市井气,雅俗共赏构成了梁军的语言风格。
纵观全书,无论微篇、短篇、中篇,梁军写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平凡人家、男女之情、家庭关爱、市俗人情。中华文化的脐带,连结了故乡历史的记忆和当下新乡生活的感受;多元社会多元观念,勾画了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生梦想。作为华人移民作家,梁军不仅关注中国新移民的思想行为、情感纠葛,同时也审视洋人家庭生活的五花八门,人情冷暖,三瓜两枣。书中描写的人和事,有底层的,有高端的,有城市的,有乡镇的,有干斯文活的,也有干粗重活的,有移民,有过客,有土澳,林林总总,非常具有澳味华风。尤其是描写了大量澳洲本地的一些习俗,有职场文化、家族文化、婚姻文化、称谓文化、抗议文化等等,让读者看到澳洲社会的多元面貌,看到华洋共处之下观念文化的冲突、交融与变异。这是作者生活经验、民族情感、历史记忆的再创建,也是对文化移位的情感重塑,令作品具有中西双重文化的穿透力。
阅读是一种感觉,写作也是一种感觉。当作者与读者的感觉不约而同打到一个穴点上,就能共情共振。梁军显然在努力摸寻海外华文文学的共振点。他在文化迁徙中看到弱势文化与主流文化的汇聚,并在跨地域跨文化的整合与重构中,尝试着本土化的新语境,从而跨越华洋之间那道有形无形的心灵隔离带。
文字流淌着作者的情绪,作品寄寓着作家的心思。梁军并不隐瞒讲好澳洲故事的意图,写当下,写新乡,写外来人适应的心路历程,写从无根到生根的精神体验。题材虽然具有地域性,但探寻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价值观念,就是一种开放性思维。华人作家当然会有华人心态、华人视角,但写作中你不能老想着自己是华人,为华人而写,而应站在世界公民的角度,为人类而表达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才有题材的超越性。梁军既站在澳洲公民的视界看澳洲,同时也是以世界公民的意识看世界,在重新审视道德观价值观中,不再拘泥于一种文化氛围内的爱恨情仇和悲欢离合,因而令其展示的人生观更通透更洒脱。
所以,讲好澳洲的故事,其实就是以文明世界的公民意识,书写包括华人洋人在内的开放性的世界公民的故事。梁军的小说集《刀马旦》,正是这一主题重构的尝试。
(本文作者为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