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张博士对我说:“你的到访真是巧,正赶上复活节,你可以看到一年一度的金龙大游行。”
张博士所工作的大学在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州的这个小城的郊外,他驱车载着他的夫人和我从那里出发进城。
一片墓地在小城边缘静静地卧着,所有的墓碑都是中国式的竖长形,书写着中文,一律面北而立,象一群齐刷刷引颈伫望默然无语的人影。一条小河环抱墓地潺潺流淌,把早晨的阳光淘成碎金。它曾经流淌过真正的金子,也流淌过淘金客的血泪,在一百多年前。如今金子没有了,长辫绕在脖上的淘金汉子们也没有了,只留下这片墓地印证着昔日的繁盛和辛酸。
进到城里,街上几乎看不到东方人面孔。我们计划吃了午饭再去看游行。汽车在一家中国餐馆门前停下,门上的牌匾镌刻着“台山餐馆”几个金晃晃的中文大字和餐馆的英文名字,黑底油漆已然斑驳,看得出有年代了。迈入厅堂,但见正面墙前的一个大红烛台上供奉着财神雕像,旁边挂着一个古旧的算盘。七八张餐桌均匀地分布在厅内,已经有一些食客,清一色的西人,一位金发侍女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领我们入座,递上全是英文的菜谱。我问张博士怎麽没有中文菜谱。张博士说因为餐馆东主不懂中文。我很诧异:“难道东主不是中国人吗?”张太太说:“可以算是,但是……”正说着,一位个头不高面色红润的棕发老人从厨房里走出,冲张太太喊道:“How are you,Mr. And Mrs. zhang?”张太太伉俪起身回应道:“We are fine,thank you,Mr. chan.”接着他们向这位洋老头介绍说我是来访的朋友,并向我介绍说老头就是餐馆东主陈先生。陈先生用生硬的国语对我说:“你好!”随即扭头问张太太:“Is it right(我说得吗)?”张太太鼓励道:
“Very good.”老头显得很高兴,协助我们点完菜便回厨房去忙了。
张太太告诉我,陈先生有八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别看他不会说华语,却炒得一手非常好的广东菜,生意特别兴隆。自从张太太开办了镇上第一所中文学校,他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率先报了名,三代人成了同学,学习都很努力。
说话间,菜上来了,先是蛋汤、凉拌拼盘,继而是热炒菜,有木须肉片、椒盐龙虾、清蒸石斑鱼和蚝油芥蓝等等,个个色香味俱全,虽不能说是绝对正宗粤菜,但也八九不离十。经过了几代人的传承,仍能到这样水平,已是难能可贵了,这其中的少许改变,应该说是为了适应西方人口味的革新。最后上来的是鱼头豆腐煲,可说是把广东人擅长的煲汤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味道鲜美极了。
我们细吃慢聊,话题围绕着华人在澳洲的发展史。早在1850年以前,已有一些华人因在国内谋生艰难,从广东远涉重洋来到澳洲当劳工。后来,维州发现金矿的消息由他们传到国内,华人遂陆续大批踊往这个被他们称作新金山的地方淘金,有些人未及抵达就在海船上染疾而亡,或者抵达後在徒步跋涉的路上被土著人掳去生吃了,有些人病累而死在矿区,有些人则发了财衣锦还乡。华人最多时在新金山达到三千七百多人。他们结营而居,自成一体,语言、信仰和风俗习惯与当地白人迥然不同,又与白人竞争黄金和工作,遭到白人的歧视和嫉恨。白人辱骂、殴打和抢劫他们,有华工甚至被械斗杀死。白人当局也对华工采取了越来越多的限制,如只许在已掘过金的地方淘金、缴居留税、不许从中国携来家眷等等,令华工谋生维艰,加之矿源渐衰无利可图,很多华人被迫还乡,只有少数人留下来种菜或开小店谋生。有的人贫病孤苦一生,有的人迎娶欧裔女子,子孙繁衍。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白澳政策解除,才又有一些新一代的华人移民迁入此地,张博士夫妇就是从大陆来的有文化的新移民。张博士在大学教中文,培训与中国开展经贸关系的人材;张太太自创中文学校,进行中文普及教育。
大约是不太忙了,陈先生出了厨房,又来到我们桌边。我用英语与他攀谈起来。他说:我曾祖父1853年从广东台山来澳洲淘金,后来没金可淘了,他就到白人农场当雇工。有一次农场主算帐算错了,曾祖父拿出中国算盘来帮他算,又快又准,令农场主大加赞赏,后来让他当了管家,还把女儿嫁给了他。那墙上挂的算盘就是曾祖父留下来的。还有些白人跟他学过算盘呢。曾祖父后来开了这家餐馆。白人虽然歧视中国人,却被中国美肴征服了。曾祖父凭此立下足来,又把他的手艺一代代传到我手上。多亏这门手艺,使我能够谋生养家吃穿不愁。我又把手艺传给了儿子。这个小城已经离不开我这家中国餐馆,如果我关掉它,老主顾会向我提抗议的。我还姓着中国人的姓氏,应该算是华人,过去想学中文没处可学,现在多亏张太太办起中文学校,我们有福了。我想让儿孙学会了中文,去台山老家寻寻根,或者与中国做做生意。陈先生的瞳仁里闪着兴奋的光芒,那是中国人的血液燃烧出的光芒。他突然想起了甚麽:“对了,你们等会儿去看金龙大游行吗?我孙子掌龙头,是我教他的。”
街上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大游行快开始了。
我们辞别了陈先生,来到人头涌涌的金龙博物馆门外。这博物馆专门展出华人历史文物,是全澳最大的华人博物馆,并收藏着一条百米长的布扎巨龙。博物馆此刻大门紧闭,门前有一群身穿彩缎中式服装的白人青年男女在擂鼓鸣钹,声音由缓而急,渐如急风暴雨,最后“嚓”地一声巨锣,象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蓦地,大门洞开,龙头猛地冲出来。执龙头的小伙子强壮英俊,气势如虹,和所有或多或少有华人血统的舞龙小伙子们一样金发碧眼,着红衣红裤,扎黄包头黄腰带。他领着巨龙翻腾跳跃,那由无数水银镜片嵌成的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金光四溅,一条大街顿时被搅得五彩缤纷。欢呼声爆竹声四起,整个小城都因龙和龙的传人而沸腾了。
观罢舞龙大游行,张博士夫妇带我进入金龙博物馆参观,该馆可称得上颇具规模,陈列着许多有关华人历史的文字、图片和实物资料,展示出一段血迹斑斑的岁月,令人慨叹。华人后裔为牢记祖先历史和自身血统而努力建成这座博物馆的精神则令人钦佩。馆长告诉我们,本地华裔已筹集了资金,准备在馆外空地上再建起一片中国花园。
张太太领我参观了她向博物馆借房间办起的中文学校,墙上张贴着学生们的作业,有的作业用中文写着:“我是中国人。”张太太说,在这样一个很少有纯华人的小城里开办中文学校,开头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凭藉的只是对中华文化的自信心: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大中华经济圈和文化圈正在世界上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她相信总会有几个学生的,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三十多人报名,大部分是本地华人协会的会员及子女,虽然他们看上去完全象白人;也有少部分纯白人血统的学生,他们完全是受到中华文化的吸引。
驾车返回时,又经过那片墓地。我们停下车,走出车外。暮色四垂,一弯冷月挂在树梢,白色的月光洒在那一块块墓碑上。微风吹过,尤加利树叶发出飒飒声,象是那些远离家乡的魂灵的私语。他们在异国播下炎黄血脉的种子和中华文化的种子,就象龙抖落了闪光的鳞片,这光闪在陈先生的瞳仁里,闪在小城的大街上,闪在金龙博物馆的大厅里,闪在中文学校的墙壁上……
人是会死去的,而一种优秀的文化却能够永生!
原发表於1996年2月22日澳大利亚《自立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