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母亲节了，让我再一次想起去世已经三年多的母亲。
2005年9月28日凌晨，睡梦中突然觉得心情慌乱，惊醒过来，窗外漆黑，有风吹树叶的细微声响，再没有睡好。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是大嫂从中国打来的国际长途，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大嫂以沉痛的声音报告妈妈昨晚在家中不幸去世了。妈妈自从摔断了一条腿卧病在床已经一年多了，本来就血液粥状流通不畅的腿，摔断后情形更糟，肌肤从脚尖开始逐渐溃烂坏死。看了许多医生，都说年龄太大，新陈代谢功能已经十分衰弱，没有办法救治了，结果只能是血液中毒导致最后死亡。妈妈最后一次在电话中与我通话，喊着我的乳名说：“我不想活了，太痛苦了。”我说：“妈妈，您一定要有信心，会好起来的。我们不久会回去看你。”我已经在做回国的准备，大哥告诉我，妈妈知道我要回去，很高兴，整天盼着。我因为在澳洲这边许多事情的牵扯，耽搁了几天，没想到妈妈还是早走了一步。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的遗憾撕扯着我的心，我泪如雨下。八岁的儿子说：“爸爸，你怎么哭了？”“你奶奶去世了。”“奶奶多大？”“八十四岁。”儿子在澳洲出生，只见过奶奶两面，不超过四十八小时，对奶奶没有多深的印象，他无法理解我的锥心之痛，照样玩他的去了，这让我更加心痛。
我从澳洲坐飞机跨越太平洋到中国去见我的妈妈，躺在殡仪馆棺木中的妈妈。我抚摸着妈妈冰冷的额头，哭喊着“妈妈，我来晚了！”，有呼必应的妈妈这次却没有回答。看着妈妈的遗体缓缓地顺着电动轨道进入焚化炉，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我从妈妈的身体内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妈妈血肉的一部分，妈妈离去了，把我留在人间，从此我的世界不再完整。
对于妈妈最早的记忆还是在吃奶的时候。妈妈肤白，高高瘦瘦，眼窝很凹，齐脖烫发，经常穿带花点白衬衣、深绿色裙子。人们都说吃奶的孩子不会有记忆，但是我确实清清楚楚地记得某天妈妈为了测验我辨识母亲的能力，与另一位哺乳期的年轻母亲互换孩子喂奶，我怎么也不肯吃别人的奶，扭着头找妈妈，看到妈妈抱着别人的孩子，我嫉妒得大哭。再大些，我就经常听母亲给我讲故事。印象最深的一个故事是说一个美丽的公主在后花园赏月时被一个翻墙而入的老猴王抢背上了山，生了两个小猴崽，后来国王把公主救回了宫，两个小猴崽就总是在山上到处找妈妈，而妈妈困在宫中想念小猴崽，却不得相见。我那时候好同情小猴崽，生怕哪一天我自己会失去妈妈。
妈妈是一位知识女性，上过大学，小时侯家境不错，我的外祖父起先是律师，后来当了民国时期江西省好几个县的县长。妈妈说她年轻时爱运动，曾是南昌市中学女生跳高冠军。看妈妈年轻时的照片，穿短袖衬衫、西式背带裤，比婚后的她丰满，的确是飒爽英姿。在我出生之前，妈妈是有正式工作的，后来因为生了我，不方便随单位流动工作，家里经济条件还可以，当工程师的爸爸就叫妈妈辞了职，专职在家照看我和哥哥。妈妈后来总是说：“为了你们，我把工作都损失掉了，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在妈妈那个年代，高小生就算是很有文化了，女人中很少有大学生的，妈妈学的是税务专业，做会计一流，还有很好的文学功底，文章和字都写得漂亮，她心性又高，办什么事都特别认真，在工作中总是很受领导器重，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她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完全可能有很好的发展。她的牺牲的确是巨大的。妈妈推己及人，为了不让别人做出同样的牺牲，她在我们家里办起了一个免费的幼儿园，让双职工家庭的邻居们把孩子送来由她照看和辅导，有时候还提供吃的。她对孩子们进行奖励时，总是把奖品给别的孩子，没有我的份。我觉得自己表现很好，心里好委屈。妈妈对我说：“家里东西有限，只能先照顾别人的孩子，但是在妈妈心里，你总是最好的孩子！”
妈妈把她的才能用在对孩子的教育方面，我的所有功课都是由妈妈辅导的，爸爸从来不用过问。我的文理科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名列前茅。妈妈更注重对我们的品德教育。有一次我打了一个比我略小的孩子，理由是他先惹我。妈妈知道后严厉批评我，我争辩不服，妈妈说：“不管人家怎么惹你，你比人家大，就不能以大欺小。”她要求我写了检讨书送到那户人家，并且向被打的孩子口头道歉。还有一次，我在一个电影院里散场时拣到一个鲜蓝色的毛线团，我很喜欢那种颜色，拿回家玩个不停，妈妈看见了，问我从哪里来的，我说电影院里拣的，她说人家织毛衣的缺了线可能就配不好颜色了，命令我把毛线团送回到电影院，并且要求我今后拣到失物不能贪为己有，一定要设法还给失主。妈妈经常用她自己的行动来为我们兄弟树立楷模。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我们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与爸爸争吵过哪怕一句嘴，有事儿都是好好商量，有不同意见时也总是妈妈让步。爸爸在与妈妈结婚之前，在上海读大学时，曾与一位富家小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后来因为日寇的入侵，爸爸不愿在日本人治下当亡国奴，要离开上海，而女友则不愿意离开上海过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两人痛苦分手。爸爸一直把前女友的照片挂在家里的镜框中，妈妈对此从无怨言。有一年我们全家到上海旅游，妈妈还建议爸爸去找找那位前女友，爸爸拒绝了。等我自己结了婚有了家庭之后，我才意识到妈妈的忍让和大度是多么的难得，妈妈是多么贤淑的一位妻子和母亲啊！
妈妈大小姐出身，但是一点没有大小姐的脾气，她嫁给出生农家的我爸爸一点儿没有嫌弃。当爸爸出国留学时，她就带着我的哥哥（那时我尚未出生）到农村承担起事奉公婆的重担，和婆家的叔伯妯娌们一起下地干农活。当改朝换代的革命风暴席卷而来时，她的父亲被新政权枪毙，她的母亲悬梁自尽，作为长女，她忍着巨大的悲痛，料理完双亲的后事，又承担起照顾娘家四个弟妹的重担。后来我爸爸学成归国，妈妈也随之进了城，她想尽一切办法把她尚未成家的小弟弟弄到城里读书，帮他找工作。人口多了，为了节省家用，母亲开了好些块荒地种菜，我常常看她卷起裤腿，挑着粪桶来往于水塘和菜地之间，象一个勤劳的普通农妇，谁看得出她是大学毕业的富家小姐？
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发生在文革中。我和哥哥那年到无锡亲戚家玩，买了一个毛泽东石膏像回来，路上不小心将领袖像的脸上碰破了一个小洞。一回到家，妈妈就埋怨我们什么不好买，偏买个主席像回来，又碰破了，这不是找麻烦吗。她交代我们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然后就用报纸把石膏像包起来收拾到柜子里。不久后爸爸被诬为国民党特务，被抓走隔离审查，工资也被扣减到刚够糊口的地步。妈妈担惊受怕地带着我们三兄弟过艰苦日子。一天，来了爸爸单位上一个穿军装戴红袖章的群众组织的头头，冷冰冰的面孔，拿着个公文夹，和我妈面对面坐着审问我妈。他说我爸爸砸碎了一个毛主席石膏像，要我妈证实这件事，检举揭发我爸。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的脸色这样难看。她开头一直不承认有这回事，在那个年代砸碎毛主席像上纲上线起来甚至可以是杀头之罪的呀！那个人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话恐吓妈妈，还说出许多细节，诸如哪一天、什么时候碎片扔进了垃圾桶。妈妈的精神显然在一点点崩溃，我看见她额上渗出汗来，眼神是那样恐惧无助，终于她开口了：“是我动手把石膏像毁掉的，老张不知情，是我事后告诉他的。那个像在孩子们拿回家时就已经破了，留着一个破像也是对主席不尊重，所以我才毁了。要怎么处罚你们就处罚我一个好了，与老张和孩子们都没有关系。”那人斥责我妈还在为我爸开脱罪责，我妈这时显得特别坚定，一口咬定是她干的。那一刻，妈妈在我心中的形象是那样高大，我也为自己给妈妈带来的麻烦内疚不已。最后那人看实在问不出更多的结果，便叫我妈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字，才离开了。那人一走，我妈就问我和哥哥有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石膏像的事，我们都说没说，她就怀疑是邻居看到了揭发的，此后对邻居格外小心提防。直到有一天我爸爸被放回来，妈妈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石膏像是怎么回事，爸爸说是他自己经不住心理折磨，主动交代了。妈妈责怪爸爸不该这样自找麻烦，但是并没有吵闹，只是轻声责怪了几句就过去了。妈妈在我心中的形象愈发高大了。多少年过去了，妈妈受审时坚定的面容还时常活生生呈现在我眼前。
妈妈在她七十多岁时，被推举为居民委员会主任，一干就是好几年，这时的她已经是佝偻着背，走路晃晃悠悠，好象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但她却整天穿梭在居民大楼间，爬上爬下，为居民们提供着各种各样免费的服务，排忧解难。我们都劝她不要干，但是她似乎很享受干义务工作赢得的居民们对她的尊重，一辈子事业上的牺牲在这里才找回来一点心理上的补偿。
妈妈最后的遗嘱是把我们兄弟寄给她而她没舍得用完的几千元人民币赠给乡下的穷亲戚。
妈妈燃烧了她的一生，把光和热都给了她所爱的人。她没有给她的孩子们留下任何遗产，却遗留给我们巨大的精神财富，让我们懂得怎样处世怎样做人。
安葬完妈妈回到家里，妈妈的梳子还搁在梳妆台上，妈妈未看完的书还夹着书
签躺在她床头，妈妈的鞋子还放在她床下，妈妈的碗筷还在橱柜里，房间的每一处都散发着妈妈的气息，我觉得理所当然妈妈会随时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情不自禁地寻找妈妈，但是妈妈再也不会出现。哥哥信佛，他说，妈妈的灵魂没有远离我们，她能看见我们的一举一动。
哥哥告诉我，妈妈去世前的几天，开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曾经说；“那个地方真好，路是彩色的。妈妈在哪里？我找不到我妈妈了。”每一个人对于妈妈大约都有一种本能的依恋，妈妈是生命的来源，也是生命的归宿。妈妈从来不主动提到外婆，那是她心底的最痛。很多年过去了，我们以为她已经淡忘，但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在寻找她的妈妈。哥哥说，妈妈是好人，她看见了五彩路，说明她上了天堂。哥哥又说，人死后，亲人的灵魂能够团聚在一起。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一天，我还能见到我的妈妈。
原发表于2009年？月？日澳洲《大洋时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