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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去黄四娘家偷桃子
作者:蔡成  发布日期:2011-07-31 02:00:00  浏览次数: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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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和五魁在课堂上跟老师念“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时,我们俩相互瞅一眼,就悄悄放低脖子,下巴搭课桌上,整张脸躲进《语文》课本后偷笑。
黄四娘家根本就没有一朵花,她从不种花。黄四娘家旁边真有条僻静的“蹊”,还有一条“溪”——不是月月日日有流水,除非雨季,更多日子是条干沟。我们正是潜伏在这干沟里,四肢着地学乌龟爬行,一点一点“匍匐前进”。目标:黄四娘家的篱笆墙。那些日子,我们接二连三看了不少露天电影,比如《奇袭》、《渡江侦察记》、《地道战》,学会不少新鲜词语和有意思的动作。“匍匐前进”还有即将跑步进入本次秘密行动的“侦察”、“掩护”、“放哨”等就照搬于遍地英雄的屏幕。
五魁、强子、牛大屁股和我,乌合之众,共四人。侦察好久,确定黄四娘果然没在家,我们决定动手。行动总指挥是强子,四人中他年龄最大,具备最大声音的发言权。行动发起人,五魁。
黄四娘家后有一长溜坟地,杂草横生,是我放牛的理想场所。真该感谢那些藏在黄土堆下的死人们,是他们携手挽救了我们村最后一小片荒山。太多的山地,不是开垦成水稻田,就是摇身一变被改造成栽种红薯等杂粮的旱土。牛在此起彼伏的坟堆间懒洋洋吃草,我放眼四望,轻易捕捉到黄四娘家的两颗桃树上正千果万果压枝低。有些红通通的桃子,挑逗得我的口水争先恐后往嘴边蹿。
五魁对我提供的情报深信不疑,他咬咬牙,牙齿缝里蹦出一个字:“偷!”有爹没娘的强子,整天跟强子身后当跟屁虫但比我们小两三岁的大牛(因他屁股格外肥,竟然还翘,全村孩子一致决定叫他牛大屁股),强烈要求成为偷桃特别行动组中的一名光荣战士。
黄四娘家的桃树种她家的风水林里。“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无论建房还是找坟茔,我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们多年来一直奉行必须多多少少与风水挂钩的基本原则。不扯别的淡,只说“后玄武”。家家屋场后若没山丘林地,也定要栽些树造一个有所倚靠的“靠山”样子出来。这个树木茂盛的后山小林子,大名就叫“风水林”。别人家的风水林都是开放式,独黄四娘家的风水林有道篱笆墙严密封锁。若那道篱笆墙是竹木也就算了,我们只需学点《铁道游击队》里的皮毛功夫,拿起刀棍等武器随意捅个窟窿就能钻进去,偏黄四娘家的篱笆墙是用土砖垒起来的。
今天的乡下孩子大多怕是只认识烧制的窑砖吧,不经火烧仅仅晒干就能上阵垒墙造屋的土砖他们陌生得很。因为土砖基本上已被乡里人家淘汰出局。写至此,我按捺不住骄傲。我亲自做过土砖呵!
四块木板依一定尺寸镶嵌到一堆,成一个两面透风的木匣子状。木匣子搁地上,从水稻田里挖一坨黏性特佳的烂泥砸进匣子,用脚猛跺一脚(使泥紧凑),然后双手同时使力拉木匣子两侧。木匣子脱身撤退,方方正正的泥块留地上,晒干,就成了比硬骨头软不了几分的土砖块了。江南的水稻田里常有黄鳝泥鳅,挖取田泥时就常有泥鳅黄鳝在懵懵懂懂中葬身土砖永垂不朽。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在就地取材节约为本的传统中国乡土社会时期,土砖是很不错的建筑材料。它取之于大地,若干年后亦将烟消云散零落成尘归于大地,丝毫不用担心会造成一丝一毫污染。
我想强子会给我安排一个打冲锋角色,结果却是比我还矮小的牛大屁股也成了翻篱笆而入的时迁,而我——强子瞄瞄我,手一指,就把我扔篱笆墙外头了:“你太胖,负责掩护,掩……不对,放哨,对对,你放哨。一看到黄四娘影子,你赶紧喊口号,喊啥都行,但不能独自开溜……”
解不开的惑,小时吃不太饱穿不太暖的我,居然白白胖胖。现在吃香喝辣我倒苗条成皮包骨了。我多么怀念小时候的富态身材啊,尽管因此而丧失了唯一一次冲在偷桃第一线的勇敢机会。
眼见得强子他们三个人先后爬过墙头,没入篱笆那边,我心里急得仿若闯进一只慌不择路无路可逃的野兔子,在使劲胡乱抓挠。我原地跳高,我蹦我蹦我蹦蹦蹦,越过篱笆墙头往桃树瞅。哟嗬,看到了,五魁已攀上桃树,手一探,就将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一把捉住。另棵桃树,有个背影,该是强子。没见牛大屁股。牛大屁股在树下撅起大屁股全权负责捡桃子。实际上,我用不着上窜下跳。我原地立正,站好,也能把一切尽收眼底。篱笆墙低矮,桃树高,五魁他们如不按君子协定事先偷吃半个桃子我也能看得明明白白。也不知为啥,我当时就是脚痒特想蹦跶一番。
我不辞辛苦坚持原地蹦跳,时刻关注五魁他们进展如何,却把分配给我的光荣任务彻底扔脑后去——忽然,双脚刚由空中落实回泥土,肩被人轻轻按一把。回头,我的嘴张开,再没合拢。
黄四娘?!
黄四娘原本佝偻的背现在更弯。她俯首,左手轻轻抚摸身边的黄狗。难怪狗没大喊大叫抓贼呢,原来黄四娘一直在劝它稍安毋躁。黄四娘的右手居然拎张长板凳,她说,声音居然温柔:“坐下,小少爷!不要叫喊。”
我看黄四娘,又扭头看篱笆墙那边。奇怪,我啥也看不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也一片空白。别说桃子,就是桃树上的人影影都飞走了。
我至今都猜不透黄四娘为何从不喊我的乳名,也从不喊我那个令人头疼恼火的外号(此外号不雅,保密),而每每见我总喊“小少爷”。我是蔡家6个儿女里排行最小的人不假,但一个贫农的儿子哪能享受“少爷”的雅号呀。
我老老实实坐着,挨黄四娘身旁,可我只敢将十分之一的屁股撂板凳上。黄四娘重申:“不要吱声,你一吱声,准惊得他们从树上跌下来,万一跌断了脚手,哼!”黄四娘说话没看我,这话是对我说,还是对她的黄狗说呢。狗趴地上,脑袋紧贴左腿,低声哼哼唧唧,一副比我还无辜样子。
隔半晌,我终于敢用眼角余光去琢磨黄四娘了。她正生气,嘴里发出低低的嘟噜声:“这些小兔崽子,连青桃也摘……”黄四娘努力把脖子挺直,使劲张望心爱的桃树。
终忍不住了,黄四娘又按按我的肩,指篱笆墙:“小少爷,你去敲墙,要轻点。然后你再说话,说我好像快回家了。”
我迟迟疑疑站起,却不迈步。黄四娘伸出右手食指冲踟蹰不前的我摆一摆,我只好乖乖磨蹭到篱笆墙跟前。回头,黄四娘在冲我甩手指头。我慢吞吞抬手,先抚摸墙。墙面粗糙,像起了厚茧的手掌,不对,更像生了许多伤疤的屁股。我没出息地掉眼泪了。我想到自己的屁股,如果揍出血来落一屁股疤……疼。黄四娘在身后监视我,我不得不执行命令。敲墙壁,先啪啪,接着,咚咚咚。
墙那边有响应了。强子压低声问:“咋啦?”
我不说话。我说不出话来,我在抽泣。继续敲墙。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强子果然意识到危险即将降临。他说:“知道啦,我们这就完……五魁,快点快点……牛大屁股,利索点,滚草丛去的那几个不要管了。”
强子他们三个小心翼翼爬过墙头,马上发出两声尖叫。谁叫的?不清楚。
三名余犯落入黄四娘的手掌心时,我还在面壁而立。眼泪不争气地借助一条我老想不透究竟躲哪的暗道流蹿到鼻腔变成鼻涕滚出来。害得我反反复复用手背擦鼻涕,擦呀擦呀擦不完。
黄四娘押着我们四个人赃俱在的坏分子进了她家。我偷偷打量三个同伙,一个个两股颤颤若打摆子。他们三个,看来绝不比我勇敢到哪去。
黄四娘是个寡妇,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南益阳市资江河段的船舶上工作,二儿子在江西林场上班,小儿子去了部队。不用说,以后黄四娘的小儿子也是吃国家粮的角色。我们村能吃得上国家粮的人不足十人,黄四娘家占了两至三个名额。人家都夸黄四娘育儿有方。人家还说,黄四娘相信棍棒下面出孝子也出能人,她教育三个儿子成人成才的方式一贯是以揍得鬼哭狼嚎为上上策。黄四娘的这些底细我们了如指掌,也就难怪我们几个小贼吓得快大小便失禁了。
所有赃物全掏出来摆桌上。黄四娘选了四个红艳艳的桃子,洗净,说:“吃。”
小蟊贼们偷面面相觑,始终板着脸的黄四娘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呀。我们不敢伸手。最后在严厉无比的,类似于电影里的人民专政眼神的紧逼之下,我们战战兢兢各自消灭了桃子。咬第一口,没啥滋味。等连续几口咀嚼入肚,我们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危机,开始尽情品尝王母娘娘的蟠桃——事后,我们真的众口一词咬定《齐天大圣》里孙悟空偷吃过的蟠桃正是这味道。
甜呀实在是甜,连牙龈连舌根都捕捉到了源源不断涌上来的甜滋滋。刚下树的桃子,清脆、清香,汁水丰足,最主要,是熟到了恰好程度,不硬不泥,浸润的甜滋味尽情散发出来。吃到得意忘形处,我们几个竟龇牙咧嘴露出微笑来。不过,转眼我们又恢复了清醒,一个个赶紧严肃认真。
黄四娘又选出四个青皮桃子,洗净。她说:“吃。”
狐疑,犹豫,终于咬一口。呸——呀,刚尽兴尝足甜蜜的牙齿差点翻跟斗。酸,更涩。
谢天谢地,黄四娘没请老虎凳辣椒水出山,她不但没逼我们把青皮桃消灭干净,还用半边葫芦瓜壳做的瓢舀水端我们跟前:“不要吃了,别把牙根酸倒了,喝口水唰唰牙……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要吃桃子就摘太阳晒红皮了那些嘛,那些熟了。背阴的那些桃子分明没熟透,摘了还不是浪费,吃不下就得扔。怪可惜……”
大出我们意料。黄四娘没用款待三个儿子的酷刑来招待我们,其它我们胡思乱想有可能出现的法办措施也没出台。最值得欢呼万岁的是,后来她竟然没去四个蟊贼的家告状。黄四娘要我们把偷摘的桃子放到地窖去保存,随即当场宣布我们无罪释放。
三四个响晴天后,我们去黄四娘家帮她摘桃子。这回,我们是光明正大摘桃子。我们在桃树上大喊大叫,除了青皮得格外厉害的几个不值一提的小果子,我们将熟桃子一网打尽。圆满完成任务后,黄四娘赏给我们每人一个大红桃子,要我们吃。我们没吃,规规矩矩的放回竹篮子,又马上把竹篮抬到村头的“代购代销店”,帮黄四娘换了食盐肥皂和针线。黄四娘家的桃子年年承担着以货易货的职责,这年,外甥打灯笼——照旧(舅)。那些年,不独黄四娘家的桃子,我们村哪家哪户屋前屋后的果子有幸能排队进入主人肠胃呢,莫不默默为主人家贡献一份可怜巴巴的“副业收入”——要么,冒着投机倒把的危险,父老乡亲们去县城瞅准一个安全角落摆摊卖几个零碎钱;要么,大大咧咧进入供销社代购代销店的门,直接物物交易换回家庭日用品。
我们事先严密计划的偷桃行动,至此就收场了,不算草草。本篇“偷桃记”,至此全剧终。仔细回味一下,后来吃过的桃子无数,可再没吃过那么甜津津的桃子,也再没吃过那么酸涩的桃子了。
四个纠集作案犯科的童年乌合之众,去向如下。
强子,去北京当兵,考取军校。比我小半个月的五魁,至今在湖南省益阳市岳家桥镇金盆桥村修理地球。牛大屁股,学名张光耀,2009年年初他突然闪入我的一篇文章,又突然折身遁去,在文章里留下不足100字的身影。就像,他突然在人世间出现,又突然离去。2008年冬,他从一架比人高不了多少的木梯摔下来,死了。我,身在异乡。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我背杜子美诗,在2006年5月。
黄四娘家土砖垒的篱笆墙垮坍了,野花丛生自成花蹊。曾有蝶舞否?肯定有。曾有莺啼么?也该有。可黄四娘看不见听不见了。这年这月,我最后一次回故乡。背着乡人,我默默在黄四娘墓前作了三个揖。坟上草青青。有几朵娇小的花躲草间,清一色,嫩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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