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说:“坝子里有鱼。”父亲瞅我一眼,说:“是吗?”他正吃面条,哧啦哧啦,好急,像跟人比赛。
吃午饭时,我说:“爸,坝子里有好多鱼。”父亲看着我,“都是些小鱼儿吧……”门外有人大声唤父亲,父亲应着,三两下就把碗里的饭全拨进嘴里,起身,拿根扁担出门去了。
晚上,该睡觉了,实在忍不住,我又开口:“爸,坝子里有好多鱼,我全看见了。”脱衣服准备上床的父亲不动了,右手停在第二颗上衣纽扣位置,他笑眯眯盯着我:“小成,你想去抓鱼?”我愣一下,很快,冲父亲狠劲点头,再点头。父亲迟疑片刻,忽然朗声说:“好,我们明天去抓鱼。”
父亲握着手电筒,大步跨过门槛。母亲问:“这么晚了,还干吗去?”父亲答:“去跟老张头吱一声,明天不能去他家做箱柜了。”母亲用眼神狠狠剜我,训道:“你爸干不完的活,你就知道玩,还叫着喊着要去抓鱼……”
父亲是个木匠,副业,父亲的“主业”是务农。我的故乡,湖南乡下,每年腊月正月,总有好多人家嫁女娶亲,这叫作“办红喜事”。家有红喜事就必定会请木匠上门来,精心打造一些家具,如桌椅箱柜之类。这样一来,年年秋收后,农事刚闲下,父亲就又忙起来,东家请,西家迎,去打造各式各样木器。主家管吃管喝,完工后父亲还能收取颇可观的工钱。
这晚,虽挨了母亲的训斥,我还是按捺不住兴奋,在床头床尾美滋滋乱蹿,折腾好久才入梦。
第二天吃罢早饭,父亲把水桶、渔网兜、竹筛等抓鱼工具全“披挂”到自己身上,他指着一个小方桌对我说:“你把它扛上。”我疑惑,带那干吗?用今天的城里人习惯称呼,那小方桌的芳名该叫“床头柜”,但我们称它为“灯椅”,因为它原本是摆床头专门放煤油灯的。煤油灯早退出历史舞台,但灯椅的名字却依旧留在乡间。父亲不解释,只说:“你扛上就是,等会能派上用场。”
家乡有许多小溪。溪流拐弯的地方,久而久之会冲刷出一片水洼,不大,面积往往跟八仙桌接近,我们喊“坝子”。坝子里水流平缓,鱼儿喜欢在那栖息。
父亲先在坝子泄水口用泥围了道堰子,堰子没封死,留个漏口,把竹筛往漏口一竖,水流依旧,然而任是哪条鱼也休想做漏网之鱼。继而,父亲把坝子进水口也围了高高的一道堰子,把水源暂时谢绝门外。接下来,父亲开始用偌大的一个铝瓢舀水往坝子外倒。
我站岸上看热闹,心里痒得很,只盼也能下水去助父亲一臂之力。父亲仿佛明白了我的心思,却叮嘱我:“水凉,你先候着,等会有活让你干……”
父亲不是哄我。我瞧见父亲先前褪下鞋袜,挽起裤腿光脚触水那一瞬,猛地缩回了脚。他站岸边,弯腰用双手使劲搓脚,直到把脚脖子、脚背全搓得通红才试探着慢慢下水,站到坝子里去。
深秋季节了。不远处,有几棵泡桐树,挺直腰杆光秃秃地兀自站立着,其中有棵树的枝头居然还飘着一片巴掌大的叶子。我低头,曾经杂草丛生野花争奇斗艳的溪流边沿,除了几株田菊花,其余的花草早干枯殆尽。我数,一二三四,四株田菊花,有细小嫩黄的花悄悄舒展着柔弱的花瓣。我摘了一朵花,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向空中抛洒。花瓣落在坝子里,一小片,又一小片浅黄的色彩便在水面晃来荡去。不知风从哪里来,灌进我脖子里,冷,我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父亲喊我了:“小成,把桌子递给我。”原来,父亲已把坝子里的水舀得差不多了。高高低低的淤泥拱出残存的浑浊泥水,惊慌失措的小鱼东奔下窜。父亲把小方桌放坝子的烂泥里,先用手按,使劲按,又屈身在上面坐坐,然后很满意地朝我伸手:“来,你站到桌上来。”
父亲把我抱到桌上,递给我一个杉木长柄的鱼网兜——这是父亲的杰作:用竹篾环个圈,再剪块废蚊帐绕竹环绑上。父亲用锄头在淤泥里掏了个浅坑,泥水都急急忙忙里往坑里赶,那些挣扎着找活路的小鱼也不示弱,争先恐后奔向水坑。小鱼儿啊小鱼,你们哪知自己是自投罗网哎。这些和大人手指长短仿佛的小鱼身材修长,游速极快,家乡人以“游条”唤之。多年后,我吃小小扁铁盒装的鲮鱼罐头,觉得家乡的游条小鱼,从长相看该是鲮鱼的亲兄弟。不过价格不菲的罐头鲮鱼跟家乡的游条鱼相比,只能老老实实甘拜下风。家乡的游条鱼煮汤,扔一两片紫苏叶,味道极鲜美。
我照着父亲的指点,把渔网兜往水坑里一探,缓缓抬手。哈,果然如此,网兜里尽是欢蹦乱跳的鱼!再来一次,鱼儿又乖乖地跑进网兜里了……
父亲哈哈大笑,显见得很得意自己的抓鱼妙计。父亲说,现在天冷,若是夏天,我们俩就都能跑水里,每人拿个渔网兜在水里乱捞,那更好玩。我站小桌上忙乎,兴奋得不停地大呼小叫,有好几回身子一晃,不是父亲眼疾手快,差点一头栽烂泥里去了。
我们俩正干得起劲,耳边忽然传来爽朗的笑。“啊哈哈,蔡师傅,你还真带你儿子来抓鱼啊,我还以为你随意扯淡找的借口呢。”来人是张伯伯,他乐呵呵对父亲说,“你推了我家的活,却站到这凉冰冰的水里泥里瞎忙,究竟能捉几条鱼……蔡师傅你实在是个精明人,这回咋不算算账,你要是干一天木工活,工钱都能买上10斤小鱼啦。”
父亲乐呵呵地说:“老张头啊,这账可不能那么算。你瞧瞧我家小成,嘴巴都快笑裂了,要是买鱼来吃,他能有这样子的快活劲。花钱买鱼和自己动手抓鱼,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没得比……”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脸上刮一下,张伯伯更大声地笑开了。我的脸上,被父亲刮了一道泥。
抓鱼那年,我5岁,或者6岁。具体年龄我真的有些模糊了,但抓鱼的太多细节我记得一清二楚。我仍记得回家路上,撞上五魁他爸。五魁和我同年,挺要好。五魁他爸看了看水桶里小半桶欢蹦乱跳的鱼,问哪来的。我得意洋洋说坝子里抓的。五魁他爸狠劲拍一下大腿,冲我父亲嚷嚷:“还是你们出手快啊,五魁也跟我说坝子里有好多鱼,我说等天气暖和了去抓……”
等五魁他爸垂头丧气走远,父亲喜颠颠说:“小成,你看到没,坝子里的鱼不会等着你去抓,想去抓就要马上动手,否则这些鱼就跑去人家的嘴里,轮不到我们的嘴巴享福喽。”
说罢,父亲对着空气猛猛地送出一串哈哈,惊起路边丝茅草上闭目养神的一只蜻蜓。蜻蜓展翅,三个起落,拐俩弯,飞得不见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