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聽母親講﹐父親13歲就進去當學徒的那家龍頭廠(火車頭)廠門前﹐原是一片荒場。小商小販們因陋就簡地用蘆席搭起棚子﹐放上幾根長條凳﹐賣起了各式小吃。工友們進廠前﹐可以進去要碗稀粥來付大餅油條﹐收工後要上一小壺酒﹐一兩碟小菜﹐解解一天的勞乏。一根扁擔軟悠悠挑着叫賣的小吃﹐則有餛飩﹑湯糰﹑豆腐花﹑滋飯糰。等工廠下班的汽笛聲一響﹐整個廠區數這荒場最熱鬧了。菜販子也來了﹐用動聽流暢的聲調叫賣吆喝着。穿短衫的工友們也喜歡彎進去溜達溜達﹐花幾個銅板要點什麼﹐滋味好呢﹗
荒場就是這樣麼﹖那不是不荒而很有好吃的東西麼﹖
三年天災人禍﹐我正在讀小學。每日裡總感肚餓。而週圍世界缺的仿彿就是吃的。母親講的解放前的“荒場”,就對我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吸引。我在現實世界裡尋覓﹐總希望那樣的“荒場”奇跡般出現在眼前。
離工廠住宅區不遠﹐不到半裡路﹐靠運河的街上﹐有座戲院﹐叫紅星劇院。1949年之前叫什麼名兒﹐我不知道,或許也沒想到過問媽媽。那戲院紅磚黑瓦很高大。父母愛看戲﹐京劇﹑錫劇﹑越劇。我也因此進去過。裡面是一排排通長的帶靠背的椅子﹐微微傾斜向戲臺﹐這長椅的靠背後又特別加上一等長的寬木條﹐上有一個個圓洞﹐供後一排看戲的放茶杯﹐戲院供應茶水﹐不時見跑堂的手提大茶壺給人添茶。兩廂還有兩排大柱﹐支撐着那大屋頂﹐兩廂座位的票價也應視線受影響而便宜些。雖然聽父親講那鐵面包公的龍虎鍘﹑那三俠五義﹑楊家將老令公﹑穆桂英的故事時我能聽得入神﹐但我最感興趣的卻是戲院前那一大塊平坦的沙土地。每當夕陽西下﹐這兒就成了媽媽說過的“荒場”,所不同的是沒有蘆席棚子﹐但有各種叫賣聲各種小吃。瓜子兒﹑紅薯﹑菱角﹑糖精搖出的棉花糖﹐黑的白的芝麻糖﹐還有爆米花﹐炒米糖。也有餛飩﹑豆腐花。冬天﹐煮熟的紅薯﹐用棉被捂在桶裡﹐買到手裡就是熱氣騰騰的引人讒。我最喜歡吃的是一種糯玉米棒﹐白亮亮的或黃燦燦的﹐用手摸去還粘手﹐咬在嘴裡別提多香多糯了。夏天﹐這兒就增添了瓜市。西瓜﹑黃金瓜﹐紅紅的瓜瓤黑黑的瓜子﹐真值得一牙一牙地剖開來賣。還有小毛桃或无锡水蜜桃﹐那甜蜜蜜的香氣。兜裡手捏着幾角毛票﹐踏踏實實地轉過來兜過去﹐小心眼裡在掂量着這些高價食品﹐決定着到底吃哪一種﹐還真是一種讓人舒服的享受呢﹗至今還記得這“荒場”上用竹竿挑着的燈泡散发出的诱人的黃燦燦的光。
“荒場”就是這樣麼﹖那就該是值得回憶的一種美好場景。
如今﹐人已過不惑之年﹐ 竟隻身從內地毅然來到珠江三角洲謀生。每天上班﹐都要經過一大片草萋萋的荒地﹐便不由得聯想起兒時對“荒場”的印象。曾問過當地人﹐告知原先那是農田。夏天﹐透過濃綠的一排排蕉樹﹐能聽到一片蛙唱。前兩年被征用了﹐便荒蕪起來﹐只長起高高的野草。不久緊臨廠區工仔樓的那一邊便自然成了垃圾堆集場。我每天走過一定是加快腳步屏住些呼吸。可依然有乞丐﹑揀破爛的彳亍其間﹐絲毫不領會那因受人類干擾而炸了營的蒼蠅的嚶嚶嗡嗡﹐他(她)們的那種讓人感到心緊的身形伴着被風時時括起的薄膜塑料殘片﹐紅色﹑黑色﹑白的蓝的﹐五色雜陳。我厭惡這種“荒場”的景象。
我注視着工廠大門前的那部份荒地。當小商小販們幾經驅趕﹐不屈不撓終於扎下營寨時﹐我為他們高興。我想媽媽當年描述的“荒場”有可能“復活”了﹐我可以身臨其境地去體會兒時的那種印象了。可我立即為工廠裡擁擠而出的“短衫工友”們感到了悲哀。
從污穢的塑料桶裡﹑木桶裡﹑鋁盆裡買飯菜﹐看那帶點黑色的麵團揉出麵餅﹐在看上去也是臟西西的油鍋裡煎成的油餅﹐他们站在不遠處公路上疾馳而過的車輛揚起的灰塵中﹐揮趕着蒼蠅匆忙吞咽着早餐午餐。收入稍豐厚些的﹐便會步入那兩長溜用竹片﹑石棉瓦搭起的棚屋裡坐下就食。工廠收工後﹐棚屋裡粗糙木板釘成的簡易桌子上﹐會點起長長短短的蠟燭﹐燭光閃動﹐暗影搖曳﹐面前是看不分明的粉條﹑油餅﹑刀切麵....熱氣騰騰地模糊了一張張倦怠的離鄉背井的“短衫工友”年輕而常常還帶稚氣的臉。他們來自湖南﹑四川﹑江西.....
常常地﹐我會問我自己﹐母親當年描述的父親謀生的那家工廠門前的“荒場”怎麼反倒讓我憧憬﹐不象眼前的景象﹖這片征用地的右邊﹐是建起了的一棟棟私家小樓﹐豪華的氣派﹐也明白地告訴我早已經不是母親講述的那年頭了。
我該怎樣向快入讀小學的女兒講講﹐我這貫穿了兩代人的“荒場”的老話呢﹖
刊出在悉尼時代報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