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吗?”我问她,心中非常惊讶:年纪轻轻,怎么脸上爬满了皱纹?七八年前,她可是个风姿绰约的姑娘!“好什么?”,她怪异地笑了,所有的皱纹跳动,重叠;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扭曲着,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但这没有使她曾经秀美的脸增色,只是使人更感到苍白。长长睫毛下的大眼,却在笑声中红了起来,眼角闪出泪光。她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下磨蹭。
她着一身发白的卡其服,草草梳理的头发象霜天下的茅草。若不是她那双忧郁,执拗地呼唤青春的眼睛,你真以为她是七老八十的人。
六十年代,我在山西大同机床厂宿舍楼下,见到农村父子俩提着一篮鸡蛋,三四只鸡在兜换米面和高梁。老者满脸皱纹不说,但另一个“老头”竟是二十几岁的青年,着实使我大吃一惊。相形之下,她只三十出头,却显得更加苍老。
在静默的几分钟里,我找不到恰当的话,仿佛一切安慰全是虚情假意,就象面对素练,只有无所作为你才能保持那纯正的洁白。
我的脑海中交替映现山西青年和她七八年前的面容。七八年前她无忧无虑,性格爽朗,好穿艳丽的衣服。她在车间的机器声中,在夜校的白织灯下,你都会感到那种蓬勃的活力,在节假日里,你会由衷地把她比喻成美丽的彩蝶。
也许,美好和艳丽的,将更易领略风霜雨雪的凌历。她抬起头来,已显得较为平静:“你知道我有病。前些年还能领到病假工资,可现在,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多元,还不能按时给。”她顿了顿,脸偏向一边,当她转过脸来时,又怪异地笑了,而且“咯,咯,咯”地笑出声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说我怎么活呀!”
是啊,当工厂成片成片地被法定人承包,掌握着命脉的公仆们精细地拨打着私人的算盘珠子。你说:“怎么活呀?”
这句话有雷霆之怒,电闪之惊么?不,她只是善良的人们的叹息。
“他好吗?”我回过神来,忙问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技术好,是个耿直,老实的车工。
有次路上碰到他,他愤愤然:“我妻子有癫癎,三班倒,她根本吃不消,近来老发病。我就找车间领导,找厂长,找书记,就是无声无息。既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有病想上个长日班么?”
我说“你空手去找领导了?”
他一脸茫然,马上吼道:“我凭什么送东西给他们?我老婆有医院的证明,我不送。”走了两步: “事情还没有眉目呢,我就送?我老婆事情解决了。我当然要送的。”
天!真是死脑筋!
“他好吗”?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却使她的情绪缓和过来。她低下头:“他待我真好。”又抬起头:“我丈夫说,不要急,有他撑着呢。他省吃俭用,一心想把我的病治好。可是……”
她的眼圈红了:“可是,他干瘦干瘦的,厂子的效益又不好…..”,说着她又低下头:“怎么活啊?”
“怎么活啊!”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响起。在城市的喧嚣声中,在乡村的萧萧晚风中,“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