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汪治东回到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结婚。
回想起来,这一切就像是在梦中似的,对于汪治东而言,事前既没有预兆,更没有思想准备,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一夜之间抱得美人归。
事情要从“海琛”号回到上海说起。当汪治东料理完了军舰返港的例行事务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拜访萨镇冰在上海的寓所,他迫切地要知道高含光身体恢复的情况。
还是在那间简朴的住所里,萨镇冰喜气洋洋地接待了他,还没坐定,就神情神秘地说,“来来,我今天要让你认识一位你的老朋友。”
汪治东说,“不就是高兄吗?他身体好利索了吗?他也在这儿?”
“不是高兄,是高妹妹。”萨镇冰诡谲地笑着。
“怎么,他妹妹也来了?”汪治东愣了一下,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这个高兄啊,他说要把他的‘妹妹’介绍于我认识,怎么这么性急?现在我可是最想和他见面了。”
萨镇冰也哈哈大笑,说,“好好好,我让你同时见两个人。嘿,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里面的房门一开,从中走出了一位绝色女子,她身穿香港式改造过的泥金缎短袖旗袍,一头齐颈子的乌亮的短发,露出白晰的脖子,像云烟笼玉,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冲着汪治东嫣然一笑,似有无限抚媚,又带有几分羞涩。
汪治东顿时吃惊得大张着嘴,“啊呀,天底下竟有这等相像的人!”
“什么相像?你再仔细认认。”萨镇冰嗔怪地说。
“这个……这个……”汪治东张口结舌。
“汪兄,别来无恙否?小弟这厢有礼了。”那女子有点调皮地嬉笑说。
“你……你……是高……兄吗?”汪治东已经听出了声音,但他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什么高兄,”萨镇冰纠正说,“应该叫高婉芬。”
“高婉芬?是你?”汪治东猛地站起,舌头像打了结。
高婉芬脸微微一红,表情爽朗地朝汪治东笑着点点头。
“啊呀呀呀,”汪治东跌坐在椅子上,“我可是骂过她很多难听的话呀!”
“不是她,是在下。”
“这这这……多不好意思呀!”汪治东脸红到了耳朵根。
“没有关系吗。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不在一块。”萨镇冰打圆场说,“我说治东啊,你真是个马大哈!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你叫汪期澂,是她命中的丈夫了,人家早就认下了,只有你稀里糊涂还蒙在鼓里。”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我从未跟她说过。”
“我问你,你借给我看的这本书《海权对历史的影响》,有没有让她看过?”萨镇冰指着桌上放着的那本汪治东从英伦带回的书问。
“ 那还用问?当初我就介绍给她看了。”
“这不就得了?”萨镇冰嘻嘻一笑,翻开封面,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汪 期 澂 光绪三十三年购于伦敦”
“你呀,你呀,有你这样的男人吗?要不是这回她受了伤,她这身份怕是还暴露不了呢。”萨镇冰似有无限感慨地说,“今天我找你们来,就为的一件事,谈谈你们的婚事。按说呢,你们两家早有婚约在先,完完全全是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们又是留洋于西方,两人间私立婚约,我想,今天我们就不妨来个中西合璧,喜事新办,学学洋人的样子自己作主得了,二位意下如何呢?”
一席话说得高婉芬咯咯地笑,汪治东则是一脸尴尬地嘿嘿干笑着。
“我,我……我没想到……这太,太……突然……”汪治东不知说什么是好,但他心里当然是高兴的。
“好了好了,治东,男子汉,爽快一点,莫不成还不如人家女子?”萨镇冰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知道他在这些方面有点木讷,便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就这么定了,我做证婚人。明日回金陵,禀告双亲,择日完婚!有不从者,斩!”说毕自己先仰天大笑起来。
高婉芬突然现身在石婆婆庵自己家的门口,成了当天那一带街谈巷议的大事。你想想,高家本就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这一家的大小姐离家出走多年未归,音信全无,后来据说是联系上了,可人已到了外国,如今学成归来,这留洋回来本就是非同寻常的事,更何况是个女流之辈,于是一时间人们奔走相告,高家门口顿时鄰里云集,高府的管家干脆在门口放起了炮仗,砰砰乓乓,响彻云霄。
更令高家父母亲惊讶的是,女儿回家的第二天,就声称要跟汪家二儿子汪期瀓成婚。高夫人一听这话,揉揉耳朵,以为是自己耳背听错了话。她大瞪着双眼,不知女儿此话是真是假,是故意拿好些年前的事说事儿呢,还是有其他想法?等到看看女儿说话的神情全无异样时,这才轻轻吐了口气说,“天爷,这太阳是从哪儿冒出来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女儿只是笑笑说,“当初我不依,有不依的原因,今日我点头了,自有点头的道理。”
果然,当天下午,汪府里就来人,送上了财礼和大红的喜帖。高夫人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女儿这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这些年来在海外的经历告诉了母亲,只是参加革命之事,只字未提。说到自己无钱被人逐出房门的事,高夫人已是泣不成声,一把搂住女儿,连声喊着“心肝,乖乖,疼死我了……”及至说到巧遇汪治东、病中多亏照料才拣得一条性命时,高夫人口中连连念着“阿弥陀佛,高家祖宗阴德,上苍派真人相救”,最后高婉芬说出原来汪治东就是汪期瀓同一个人时,高夫人急忙对着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咚咚扣了几记响头,说,“这就叫命!你瞧你瞧,天底下就有这样的巧事,不是命又叫什么?你们是月下老人拴住了手脚,逃是逃不脱的。婉芬啦,还不赶紧给祖宗叩头,让你修来一个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夫君?”
这一晚,女儿又像儿时那样偎在母亲怀里,同枕共寝,说说哭哭,哭哭笑笑,皆唏嘘不已。
第二天,因是婚事新办,双方也就不讲那些礼数了,两家人家态度也都很开明。高家上人提出要先见见这位一直久未谋面的女婿,汪治东自然也很乐意,由于汪士钧已经完全痴呆,成天躲在一间黑屋子里也不知在忙什么,死活不愿见人,因此也只好由他去了,汪家这边就由汪夫人出面,带着汪治东、小红一起过来拜望亲家。双方见了面,又是一番感慨。高夫人看着汪治东长得一表人才,一脸的憨厚样子,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眼珠竟然不想离开了,再一想起女儿在困难时,全靠着眼前的这个人代替自己在全力照顾,眼圈竟又红了起来。
小红看见多年未见的主人时,只是喊了声“大小姐”就先自呜呜地哭起来了。
高婉芬深情地搂住她,连声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太任性,连累了你了……”然后又仔细地端详着她,说,“几年未见,你倒长高了,也漂亮了。”
小红腼腆地说,“这些年我常常在梦里梦见大小姐,梦见你被人家欺负。这么说来我的梦到也还有几分真。”
高婉芬说,“你就没梦见我也享福吗?说实情话,在外国尽管吃了些苦,但心情倒比在国内舒坦得多,不像这里那么压抑。”
小红说,“这也怪了,出去回来的人都说在国外心里舒坦,莫非那儿有好玩的东西?”
高婉芬说,“要说这呢,你还得再长大一点才能懂得——人家那儿是自由民主社会,不似我们这儿封建专制。”
小红又问,“什么叫‘封建专制’?”
高夫人急忙咳了一声,示意女儿不要再讲下去。高婉芬笑起来,说,“什么叫‘封建专制’?就是说话做事都要看皇帝老爷的脸色行事,一举一动都由着那些大官给管得死死的,一点自由也没有……好了好了,不说它了,难得回家一趟,不要弄得大家不高兴。”
说完两家人就一起商量择定时日完婚,因为要讲“时兴”,所以一律不依旧习,不乘轿子,不行跪拜之礼,到时候请萨统制以及海军处里的同窗好友、师生们聚聚,目的是开一个新的风气。
当时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已经开通,只是不叫沪宁线,而叫“江宁铁路”,乘上火车十个小时就可抵达。于是停泊在上海高昌庙江面上的各条军舰上的同窗们都告了假乘着火车呼呼拉拉来了一大群。
结婚的那一天到了,闺奁营的街口竖起了一个松枝扎成的彩门,横书四字曰:“百年好合”,两边对联上联是:“扫眉才子品学冠天下”;下联是:“上头夫婿功勋垂海南”。那时候南京的下关发电厂已在几条主要街道上敷设了电线,闺奁营靠白下路很近,已通上了电,沿窄窄的街道两边都挂上了五彩灯泡,蜿蜒迤逦进了汪宅。
午后二时,由汪治东的同窗好友吴振南(他已学成归国)作新郎代表,由学生王寿廷、陈绍宽等人任司仪组织迎亲队伍亲赴石婆婆庵高府迎亲,然后分乘七辆汽车把新人及亲属迎到汪府门口。这时站在大门两边的乐队奏起了婚礼音乐,由男女宅陪亲女宾赴彩车旁站立,请新人降车。
高婉芬今天上身穿的是紫红色缎体绣八团五彩花外套,下身着红色长裙,梳汉族时尚发髻,上插数枚珠宝簪花,头上覆盖一粉红薄纱,长若数丈,由小红与另一名侍女手捧两端,款款从车中走出。她头上流光溢彩,两眼顾盼生辉,一时间聚集在门口看热闹的人们竟然刹时静寂无声,美得让人不知说甚是好,蓦地人群里一个人脱口爆出“啊呀,这不是西施再生,貂蝉转世吗!”话音一出,引来一片啧啧称赞,卷起一片喝彩之声。
人群随着新人涌进了汪府的正厅,汪母与证婚人萨镇冰、新郎汪治东早在那里站立迎候。此时天色已将晚,正厅里两盏汽灯明晃晃地亮了起来,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
司仪王寿廷、陈绍宽看看人已到齐,便招呼仪式开始。那时所谓的新式婚姻,无非有两大特色,一是讲话的人多,介绍人、证婚人、来宾还有新郎新娘都要讲话,只是新郎新娘不出面,完全由他们的代表来代读,讲的内容无非都是些时兴的话语,大概算是“政治挂帅”吧。二是鞠躬多,这工作主要就是落到新郎新娘的身上了,他们不仅要向双方上人,还要向介绍人、男女亲族、平辈晚辈、向到会人、最后向介绍人鞠躬致敬,等这一切都做完了,才轮上双方相对三鞠躬完成婚姻大礼。所以那时候新郎新娘其中一个患了腰间盘突出就玩不起来了。但跟今日的也有所不同,主要区别在,今天的新郎新娘需要陪酒,递烟,还要让同事们调笑一番,谓之“闹洞房”,那时是不作兴这样的。新郎新娘在鞠完躬之后,功课就算是做完了,就可送进“新房”——不叫“洞房”了。这样做的意图大概也算得上是“人性化管理”吧。其他的人则入席吃喝。
因为汪府的正厅宽阔,所以那天的酒席就安排在了家中,厅里、堂屋都摆满了,一直摆到了天井里去。
在主宾席就座的除了一对亲家外,最显要的就属萨镇冰了,他在这些人当中是前辈,他坐在汪夫人的右首。挨着高夫人左首的是吴振南,因为他是当年的级长,后来又提前留校做了他们的教习,这场婚礼可以说就是他一手策划的。邻近汪夫人的那一桌坐着杜喜珪,他当然是跟他的那帮同学们。
因为这场聚会是兼有庆贺汪治东婚礼及荣升的两重意思,所以同学们到的特别齐整。当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实际上就是江南水师学堂的校友们最后的一次聚会,因为不久就迎来了辛亥革命大浪淘沙,同学们风云际会,各奔西东,有的富贵,有的退隐;有的成为战场死敌,有的成为生死挚友;有的投机革命丧尽天良,有的坚守最后的道德底线……总之,他们从此四分五裂,成为民国海军的缩影。
席间最活跃的当数“建威”号管带朱孝先,他此刻已是同盟会会员,正在舰艇上各层下级军官当中秘密发展组织,对于高婉芬的身份也从组织内部有所耳闻,今天看见自己的同志嫁给了自己最要好的同窗,心里自然高兴,便又把陈年芝麻抖落出来,大大渲染一番汪治东如何遭人诬陷之事,说的另一桌上的杜喜珪坐立不安,只一个劲地低头喝着闷酒。
吴振南一看气氛不对,连忙站起来打岔。他举起酒杯,看着在座的同窗们,想想光阴荏苒,毕业一晃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那时候的黄口小儿,如今都成了大清国各条军舰上的管带、帮带,便满含深情地说,“今日乃汪高二君百年佳期,鄙人适承诸位不弃,推为男宾代表,深滋愧灰。所幸列位全力帮衬,方使婚礼圆满完成,鄙人谨向诸位敬酒一杯,以示谢意。”说完便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又接着斟了一杯,说,“遥想当年入学之时,童言无忌,众小无猜,嬉笑争斗,皆成追忆,如今在座诸位都已身居要职,为我华夏海军栋梁之材。值此睽违重聚之际,鄙人愿代表诸位,在萨统前辈面前立下誓言:从此团结一心,为我华夏海军的振兴贡献毕生,苟富贵,无相忘!有同意此言者,请饮尽杯中之酒。”
一时间,群情高昂,都纷纷举起手中之杯,一饮而尽。酒席气氛遂推至高潮。刚好今天汪夫人心里高兴,喝了一些酒,就跟身旁的亲家絮絮叨叨起来,讲到孩子们的这门亲事,都说是天公作美,否则再巧也巧不到在英国邂逅相遇。
“更有好笑的事,”汪夫人高兴地说,“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居然当着婉芬的面,把自己的媳妇褒贬得一钱不值,弄到最后,才知道原来高含光就是高婉芬,高婉芬就是高含光,她俩是同一个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更有好笑的事,”汪夫人高兴地说,“我那不懂事的儿子,居然当着婉芬的面,把自己的媳妇褒贬得一钱不值,弄到最后,才知道原来高含光就是高婉芬,高婉芬就是高含光,她俩是同一个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这不懂事的女儿也有好笑事,她弄了半天也才知道原来汪治东就是汪期瀓,汪期瀓就是汪治东。你说怪也不怪?两个人名字都是假的,都让他们搞混了,反倒引出这一段佳话来。”高夫人也笑着说。
汪夫人被提起了话头,在座的不了解内情的老同学们都好奇地打听,于是汪夫人就越讲越多,说得众人都啧啧称奇。只有一个人把这些话全听进肚子里去了。谁?杜喜珪。这场婚礼对他而言就好象在自己心头插了一把刀,一直以来,他就把汪治东看作是自己成功的障碍,原因就是,这个人太勤奋,能力太强,有了这个人的反衬,把他自己的不学无术对比得过于鲜明,而尤其不能容忍的,就是这场婚姻,自己多年苦苦追求的目标居然鸡飞蛋打一场空,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他原先本不想来的,但捱不过吴振南的劝,毕竟吴振南这层关系他还不想搞得太僵,于是硬着头皮来了,来了之后心里又满不是滋味,一听到“高含光”三个字心里顿时“轰”的一下,他记起来了,一年前有张华文的报纸上登载过一则消息,说的是英国货轮“太古”号从英国来华时,好像是带了一名革命党的通缉犯,结果中途不见了,连押送的人都不见了,说是死了,但真情如何不得而知。这件事弄得官府十分被动,好像这名钦定要犯的名字就叫作高含光!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盯住了这件事,只要找到高含光,你汪治东就逃不脱,你可就犯了谋反的大罪!到时候我让你们一锅烩!这么一想,他顿时来了劲头,他连忙给汪夫人、高夫人都敬了酒,指望了解得更详尽点,可惜的是这两家老人们更多的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就这样,于不经意间,高婉芬朝着死亡之路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外面的人们互相敬酒、互道祝福之际,新房里的两位新人们到安静下来了。小红留下来伺候他们,给他们送来了两碗桂花乌龟子、桂圆红枣汤,还有一些开胃的点心,一整天下来,他们搞得食欲大减,都不想吃什么。新式婚姻就有这点好:新人们承受的压力减轻了,他们入了新房就不需要再出去了,最后送客也只由双方上人们代劳。到底是他们二人平时相处已久,即使是结婚造成的身份转化也没让他们相处拘谨,高婉芬虽然是总红着脸,但不时地还开开玩笑调节调节气氛。
小红看看外面的酒席渐渐散了,人也陆续离开了,便安排他俩洗漱,给他们铺好了床,准备让新人们就寝。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汪夫人提高了声音说,“该死,怎么送这种东西?”一句话把他二位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两个人急忙走出新房,看见汪夫人正在那里打点着宾客的贺礼,在她的面前有一个打开的礼盒,里面放着一只造型奇特、做工精巧的七彩琉璃自鸣钟。
“妈,怎么啦?”汪治东问。
“你瞧,你瞧,什么人这么缺德?结婚送这种东西?”
“这又怎么啦?”汪治东不解地问。他看看盒子上并没有留下送礼品的人的姓名。
“一准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人送的。”汪母愤愤地说。
“谁?”
“那个姓杜的。”
“这又怎么啦,妈?”高婉芬也不解地问。
“你们都是新派留洋的人,你们不懂,”汪母脸色仍然十分难看,“送钟送钟,他这是给你们送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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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汪治东突然觉得尴尬起来,这是因为母亲在送完客人后又特地把他叫到了隔壁的房间里,交到他手上一条白毛巾。
汪治东一见,立刻想起了椰蓉花,问,“怎么我们汉人也兴这一套?您怎么过去不跟我说?”
“傻孩子,”汪夫人嗔怪地说,“这不是今天教你怎么做男人吗?”说着把嘴凑进了儿子的耳朵旁,像蚊子似的低声说,“……把她内裤褪下来,把这垫进她屁股下面去……”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教导了一番,直说得汪治东面红耳热,心跳不止。
“不是,不是……只要鼻子对鼻子吗?……”他还没忘记和尚教他的“鼻息交流论”,不过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毛栗子”,“不要再提你的破鼻子!”汪夫人恼火地说,“你的鼻子生来就与众不同,天下人说香你偏说臭,天下人说臭你偏说香,用这个鼻子生出的孩子能活在这个世上吗?”
“那……那就……”
“听着,你先把嘴闭上!”汪夫人再懒得跟这个不开窍的儿子罗嗦了,“傻孩子,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妈不会痴你上当。记住,褪下她的内裤来,后面的事情你就会了。”
汪治东有点发急,“要还是不会呢?”
“别罗嗦了!”汪母真的有点动气了,“先照我的话去做。”说完把儿子推进门去。
这就是当年中国人的“性教育’,只在结婚的那一夜到来前才进行。
汪治东拿着白毛巾重新进了新房,心态完全变了,浑身发烫象似着了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里拿着毛巾,眼睛直勾勾瞪着高婉芬。在这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坐在床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貌绝伦、艳丽动人的女人,一个挑动着他内心骚动的女人。
“你怎么啦?”高婉芬察觉出丈夫表情的异样,关切地问。当她瞥见丈夫手里的白毛巾时,一抹红云顿时飞上面頬,她挪了挪身子,让出了旁边的地方说,“坐过来吧,你也累了。妈叫你做什么呢?”
汪治东机械地挪动着身子,顺从地坐在她的身边,口里讷讷的说:“这……这……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妈、妈……要我做的……”
高婉芬满脸绯红,头埋得低低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叫你做……你就做呗……”
“妈……还要我……我……脱去你的衣裳……”汪治东说话突然结巴起来,他不好意思说出“内裤”两个字,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复述着。
高婉芬把头扭到了一边,颤抖着声音说,“那就……脱呗……”突然她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像是在与什么作最后的诀别,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坚决地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汪治东像个机器人似的跟着引导,解开了高婉芬胸前的第一只纽扣,突然两只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牙齿也在咯咯地打架,“不……不……我不行……我怎么好像冷……冷……得厉害……”
“那……那就由我自己来吧。”在面临决断的关头,高婉芬常常表现出冲决一切的勇气,她忽然一把将丈夫搂倒在床上,悄声说,“让我暖着你的身体吧。来,我教你。”说着牵着男人的手从下面伸进了自己的前胸,然后轻轻解开了贴身的衣扣,于是一对小白兔蹦进了汪治东的眼帘。她感受到他的手缓缓爬上了自己胸前的雪峰,浑身也颤栗不止,乳头涨得就像两朵鲜花猛然绽放,他俩几乎同时“啊”地一声都浑身酥软了,随即就像糖似的融化在了一起……
完事后汪治东大汗淋漓地问,“婉芬,你怎么这么懂?”
高婉芬在他的身下顽皮地一笑反问道,“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
“哦。”汪治东恍然大悟,“这么回想起来,椰蓉花的孩子真的不是我生的了。”
高婉芬噗地一笑,“只有你自己这么想。”
“不过我还是不后悔,要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还是要救出那个孩子。”
“为什么?”
“首先他也是椰蓉花的。其次,我不希望这个不幸的孩子染上倭人的习俗。当然我不是说日本人都坏,我相信他们那儿多数还是善良的,但他们缺少我们的‘恕道’,他们太‘霸道’了,一句话,这个民族的文化缺少厚道。”
高婉芬头偎在汪治东的怀里,轻声说,“治东,看得出来,你很善良,我第一眼看上你的就是这个。只是可惜了椰蓉花……”
就在他俩在枕边卿卿我我叙谈时,猛听得后院的花园里一声怪叫,声音十分凄厉,高婉芬吓得浑身一抖,说,“听,什么声音?”
汪治东停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安慰她说,“大概是夜猫子逮耗子吧。我们后面的园子不小,你还没去过,哪天我带你一起到园子里去坐坐?”
早就过了午夜,万籁俱寂,在一片静穆之中,天上又传来了几声连续的怪鸣,声音十分高远,十分瘆人,让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听,这又是什么?”高婉芬下意识地朝丈夫的怀里挤。
“九头鸟。”
“就是那个‘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的九头鸟?”
“嗯。”
“听说谁碰上了不吉祥?”
“嗯。”
“你见过?”
“没有。”
“长什么样子?”
“听说象一张芦席……”
这番对话我记得在小的时候也听我爸对我说过,那种鸟的啼声不是九天鸣鹤,不是大雁留声,总之十分怪异,小时候在闺奁营里睡觉时每听到这种声音我都会吓得大气不敢出,眼前仿佛看见了一张芦席在漆黑的夜空中飘来飘去,像幽魂一般,芦席上长满了眼睛,四周生长着九颗怪异的脑袋,张着嘴唱着令人心悸的歌……可惜后来再也听不到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在默默地想心思。在寂静中隐隐可听得阵阵的诵经声。
“夜这么深了,怎么还有人通宵念经?”高婉芬问。
“这哪是通宵?这是人家早起诵经罢了。”
“这儿附近有寺庙?”
“花园的后门出去就是一座尼姑庵,沿着我家东边围墙的那条小路就叫‘西方庵’。”
“治东,”听了一会,高婉芬突然悄声说,“哪天我们去‘西方庵’看看?。”
“怎么,你也信这个?”汪治东问。
“不,”高婉芬微微摇头,她的手指在丈夫的胸前轻轻滑动着,“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头。特别是你说的九头鸟……”
“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千万别放心里去。”汪治东安慰着说,“再说呢,‘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离我们好几百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对,你说得对。”高婉芬像是对自己说。
“婉芬,让我亲亲你耳朵后面的那颗痣。”汪治东亲昵地说。
高婉芬微微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那儿有痣?”
“你还记得你在英国有次生病,我在旁边守护着你?那时候我给你擦颈子里的汗,无意中看见的。”
“好啊,”高婉芬玩笑地说,“你那会儿就偷吃了我的豆腐,是不是?趁人之危?”
“没有没有,我哪敢啊?”说着轻轻地用舌尖去舔着妻子耳后的那颗痣,“啊呀,好香啊!原来你的梅兰天香出自这里。”
“别胡说了,哪来的梅兰天香?我告诉你大实话,我打小就不喜欢涂脂抹粉,要不是今天结婚我抹了点从英国带回的廉价香水,我身上永远不会有香气。你想想,英国香水哪来的梅花、兰花香?你再闻闻,难道没有闻出英国伯爵茶,还有菠萝、木瓜的香味?”
汪治东使劲嗅嗅鼻子说,“叫人想不起有菠萝、木瓜的样子来。”
“那我的香水算是白抹了。你这人真‘可恨’……”高万分有点遗憾地说。
汪治东这才又想起了该死的鼻子,忙着改口说,“我就是喜欢你的梅花、兰花香,我就要闻这个。”说着连鼻子带嘴一起紧紧贴在妻子的颈项上。
“别舔别舔,弄得人怪痒痒的,”高婉芬撒娇地说,“弄得人家还想要……”说着随即相拥入怀,不知东方之既白……
结婚的这几天,可以说是他俩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第二天一早,他们先去父亲汪士钧的屋子里去请安。由于汪士钧不时发作精神病症状,为防发生不测,就让管家富贵在他身边摆上一张床,以便随时照应。汪治东他们进屋的时候,看见汪士钧早已起床,独自坐在桌前不知捣腾着什么,他的虾米腰迫使他的眼睛只能贴近着桌面,像似高度近视在寻找桌上丢失的针尖尖,看见他俩来了,像是不认识似的,听到了问候也不点头,目光怪怪的望着新过门的儿媳。
“阿爹,昨夜睡得好吗?”高婉芬亲切地招呼道。
汪士钧缓缓摇着头,半晌从喉咙深处吐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睡得着,像死人;睡不着,像门神……”
这对小夫妻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说为何?
再看汪士钧,原来他边说话边用两只手抱着一个盖上了盖子的圆盒子,一会儿把它倒过来,一会儿又把它倒回去,每翻转一下,他就要把盒盖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堆碎稗子,然后眼睛凑近了,仔细寻找着,好像要从中挑出什么东西出来。这个动作他做了又做,做了又做,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或是无聊。
汪治东凑近去问,“阿爹,您这是做什么呢?”
“做大事。”
“什么大事呢?”
“变谷子。”
汪治东笑了,说,“爹呀,稗子里怎么能变出谷子来呢?”
汪士钧目光定定地看着儿子,眼中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说,“你不懂的,翻来翻去翻得多了谷子就变出来了。”
小夫妻俩看看父亲说不出别的能让他们都能听懂的话来,只有嘘寒问暖一番告退出来了。然后再去请安汪母,说起父亲的病来,汪夫人不禁暗自神伤,说,“能想的法子都想到了,就是不见起色,这可如何是好?”说了一会儿,小两口也告辞出来了。
等家里应尽的礼数都尽到后,他们才去拜访了汪宅后面的“西方庵”。
庵里的住持慧空,领着小尼姑妙云出来接待了这家近邻的两位施主,双方坐定,用茶,寒暄了一番,高婉芬看妙云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便捏着她的芊芊手指,赞美道,“啊呀,天生的一个美人胚子,每天做些什么功课呢?”
妙云低着头说,“正在读‘妙法莲花经’呢,每天还要习字作画。”
慧空在一旁提醒说,“妙云啊,把你的习作拿出来给二位施主看看,请施主指点一二。”
妙云听命去屏风后面取出自己的字画让高婉芬过目。汪治东看见其中有几幅还真是不错,一幅是“空山归鸟图”,意境空灵邈远,颇有王摩诘之遗风;另一幅是草篆“色空”二字,似乎是脱胎于吴昌硕的“石鼓”文,尤其那个“空”字,中心让出了一大块的飞白,又像是糅合了蔡邕的笔锋,他看妻子也很喜欢,于是便商量着买了下来,临走时当然没有忘了留下功德金,只是高婉芬并没有在菩萨面前烧香。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回家后汪治东对妻子说,“受的是西方教育,骨子里还是中国的那一套。你既不烧香,为什么要来尼姑庵呢?”
高婉芬想想回答道,“我自来不相信什么神灵保佑之类的话,但昨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夜间却被什么九头鸟搅得心事不宁,倒好像我注定跟湖北佬有什么过不去的关节似的。治东,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得很累,特别是在心里,有时为了逃避追捕,常常一夜数惊,所以我听到庵里的诵经声就仿佛找到了一块休憩之地,再一见到这两幅字画,就好像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人啊,有时是很脆弱的,它需要时时给与慰籍呢。”说着就把头偎到了丈夫的肩上。
汪治东体贴地说,“这些年来你活得真是不易。趁着这几天休息,我们也心情放松放松。今晚我们在花园里摆张桌子,让小红给我们做点小菜——我还忘了告诉你,小红的菜做得真是很入味,我就爱吃她做的——今夜我们一‘醉’方休,就像当年在英伦时那样,如何?”
高婉芬含笑点头,她白天里已去了后花园,印象很是不错。这座园子虽不很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紧贴着第五进房屋后墙的是一排枇杷树,沿着西边墙根是一溜石榴树,园子中央有座假山,上建一座观景草亭。亭子四周种满各类花草,一棵有如松树干似的瘦骨嶙峋的太湖石矗立在亭旁,在一弯曲水的反映下亭亭玉立,变成了两棵。一条碎石铺就的花径蜿蜒逶迤通往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天傍晚,小红就自己做了几件淮扬菜,又榨了甘蔗汁、西瓜汁,招呼管家福贵把桌子早早安放好了。汪母因为年事已高每晚需早早入睡,小红也把汪夫人伺候好了,三人这才进了园子。这时月华皎洁,秋凉如水,亭子里清风阵阵,草丛中、树根下,秋虫唧唧,让这对新人心中为之一爽。
小红给主人的杯子里斟满了果汁,自己在一旁作陪。汪治东说,“来来,你也来一杯。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要拘谨。”于是三人自斟自酌,气氛十分融洽。
汪治东说,“婉芬,过几天我就要去上海赴任去了,不知你今后如何打算?”
婉芬说,“我也跟你一同去。孙先生的意思是,同盟会以往多在新军以及民间社团中发展力量,忽略了海军,他看到现在有你这一层关系,想让我到舰上去。我已经在上海找了一所洋人办的女子学堂,我平时给他们上课。”
汪治东想了一下说,“这也很好。只是孙先生的想法未必能实行。一来是因为我已离开军舰,对舰上的人员影响力有限;二来清军海军待遇优渥,只能做个随大流的脚色,要他们振臂一呼怕是很难很难;三来……”他看看小红在,欲言又止。
小红知趣地说,“少爷跟大小姐若有话要说,我回避一下吧。”
汪治东忙说,“这也不必。一来你还小,我们说的你也未必能懂;二来你也难跟外人接触。只是我们的说话你不要对外人讲罢了。”
小红说,“这个少爷尽管放心,我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做点家务事,能跟外人说上话吗?少爷若不放心,我坐在这里就权且当个聋子,保管耳不听眼不见,只顾自己吃罢了。”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汪治东接着对高婉芬说,“三来——你也知道,我既非‘革命’,亦非‘保皇’,我一向奉行的是不参加任何党派,再说我还在清廷里谋事,现在也还没打算辞去,原因你也明白,眼下若没有大清的军舰,我国海疆更是危若累卵,这才是我念兹在兹之事啊!不知你能否理解我?”
高婉芬也很体谅地说,“这个无妨。当初我也曾想过这一层,后来孙先生曾对我们说过,‘诸君参加革命了,目前仍应努力求学,即返国后,亦可仍为清廷官吏;他日革命军起,诸君以官吏地位领导民众,或许更易奏效。’我想此话亦可用在你的身上。”
“其实呢,”汪治东诚恳地说,“孙先生的许多主张我是赞成的,于‘革命’有利的事我也会去做。我也清楚清廷的‘新政’实为大势所迫,从心里他们是不愿意的。‘革命’似乎势在必行。然而我又不得不对其后果多有顾虑,我多年从事海军事务,对列强之虎视眈眈、对我国海权丧失的危机感受超过常人,一旦大乱起于萧墙,我怕国土将进一步地沦丧啊!”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婉芬也沉思着说,“这个问题我俩之间争过不知有多少次。我并不是不理解你的忧虑。其实在我心里难道没有这些顾虑吗?我想唯一能说服我的还是孙先生的话,他说,革命是破坏,但我们更看重的是革命后的建造;破坏不是目的,破坏后的建设才是真正的目的。如果命中注定破坏避免不了的话,那就让我们把精力集中到事后的建设上去吧。”
他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他们都觉得,这是他俩就这个话题讨论最深入气氛也是最和谐的一次。
就在他俩讨论的热烈之际,小红忽然吓得大叫,“快看,那是什么?”
两人都循着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石榴丛中倏地一窜,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似乎翻越围墙而去。
汪治东霍地站起,大喊一声,“什么人?”
没有任何回答。
“谁?”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我过去看看。”汪治东说。
“我也过去。”婉芬说。
“你们不要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小红可怜兮兮地说。
汪治东猛然想起,黑影所在的石榴树下,母亲很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下面有“太岁”。管家富贵曾挖过,发现是个浑浑屯屯软绵绵的不明物体,没头没脸没四肢,周身淌着血。富贵吓得赶紧重新埋上。这事他也从来没对高婉芬说起过,为的是怕影响她的情绪。想到这里,便对他俩说,“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去看看就回来。”
高婉芬不放心地说,“小心一点,要不要带上棍子?”
汪治东说,“笑话,我死人堆里都睡过,还有什么可怕的?”说完独自钻进树丛,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到石榴树下,但见树影幢幢,野草没膝,四周一片漆黑,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后墙上,平添了几分苍凉。汪治东站在墙根处,凝听良久,但觉这儿阴气逼人,也不觉身上透出阵阵寒意。
他走回了亭子,平静地说,“放心吧,什么也没有。宅子大了,难免会生尤物。我的意思是,再请几个伙计,必要时添置一点家伙。免得我们离家后让母亲受惊。”就亏了这个晚上的这句话,使后来这座宅子逃过一场劫难,当然这是后话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都没有心思再坐亭赏月了,三人匆匆收了摊子,关严了通往后花园的门,收拾睡觉了。
高婉芬久久没有入睡,她躺在丈夫的臂弯里,忽然没头没脸地问了一句,“治东,有本书你可曾看过?”
“什么书?”
“沈三白的‘浮生六记’?”
汪治东一想,心里顿时抽紧了,他记起“浮生六记”里开篇就写到夫妻结婚后的鬼节之夜,在“沧浪亭”的湖水中传来溺鬼投水的声音,之后就引出了夫妻的悲剧,莫非婉芬此时心中已充满着不祥之感?莫非婉芬的未来将充满不测?他不置可否地说,“别想了,睡吧,人家是人家,跟我们没有关系——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两千年前孔圣人都不相信,我们难道还不如他了?”
35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到了宣统三年即公历1911年的10月。
当时的“海军处”已升格为“海军部”,虽然衙门设在北京,但实际上指挥系统全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位处高昌庙的海军司令部,而汪治东所在的长江舰队就更是以上海为中心了。这期间高婉芬除了在女校教课外,也常跟随丈夫一起到军舰上,她实际上已在各条军舰的下级军官中发展了好些革命党人了,与她联系最为紧密的是同盟会会员、上海青帮大佬陈其美。这一时期,国内的时局更为动荡,一拨又一拨的武装起义沉重地打击了满清的统治,上海这头也在孕育着更大的起义。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高婉芬却不得不离开上海,原因是她怀孕了。
九月底,汪治东请假送妻子回金陵老家。按照高婉芬的估算,孩子出生的时间应该是明年的元月一号,“这日子真好,不是吗?”妻子幸福地问道。
就在全家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新生儿的出生时,一件意外的大事发生了——
1911年10月10日,湖北武昌发生了武装起义,伟大的辛亥革命爆发了……
第二天,快马十万火急地赶到了汪家送上了一份绝密文件,内容是,海军统制萨镇冰奉清廷之命率全部海军主力舰艇及长江舰队亲赴武昌前线戡乱,命令长江舰队参领汪治东务于12日凌晨赶往高昌庙报到,随舰出发。
密件打开之后,汪治东神情紧张地告诉妻子说,“武昌那边出大事了。我必须马上去上海,不能照顾你了。”
高婉芬拿过文件反复地看了又看,最后从容地说,“治东,我必须马上赴武汉。”
汪治东惊诧得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什么意思?”
“我必须立刻动身去武汉。”妻子又重复了一遍。
“你……还有一个多月就临产了,你知道不知道?”汪治东看看妻子那显得比常人大得多的肚子不安地说。
“没有关系。”妻子态度很平静,“相比之下,你这条消息对于那些正在浴血奋战的革命同志说来的确太重要了。我相信清军全部军舰出动的消息不论武昌还是上海方面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我有义务、有责任尽快通知他们,以减少不必要的牺牲。”
“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汪治东问。
“你说有什么办法?”
“比方说……”汪治东结巴起来。
“发电报?这样机密的内容在哪儿发?发给谁?找上海方面去人送信?不是还得由我来跑这一趟吗?”高婉芬带点嘲讽的语气说。
“不不,这都不可能。”汪治东自己首先否定了这个想法,“要不,让我们家的管家带着你的口信去一趟武昌?”
高婉芬一听,先笑了起来,“我的汪大先生,亏你给我出主意!管家去了找谁?又有谁会信他的话?”
一句话把汪治东问得哑口无言。
“可那儿是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孕妇,有多危险!不行,我不放心。”汪治东还是不松口。
“我一个人是危险,但能比得上千千万万起义的壮士危险吗?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吗?你想想,仅仅提前通知他们这条消息就能减少多少人的牺牲,我这一条命难道还不值吗?再说,我到那儿后只是把消息告诉他们就立刻回来,你可以放心,我向你保证我决不会到前线去扔炸弹。你看看我这样子都快成冬瓜了,别说扔炸弹,别人不把我当炸弹给扔出去就谢天谢地了。”说着她把自己先给引笑了。
“可是……可是……这太离谱了……”汪治东还在犹豫不决。
“你想想,你那阵子离开‘海琛’号到倭寇的匪巢贼窝里去就不离谱了?你不也安全回来了么?我俩在这点上很相像:为了国事,赴汤蹈火都是在所不辞!再说我只是去告诉他们一句话,能有什么危险呢?”妻子的话把汪治东堵得哑口无言。
“可是……”
“不嘛不嘛,不要总‘可是’了,”高婉芬亲昵地前后晃动着丈夫的膀子,撒起娇来,“你要真关心我,赶紧帮我弄一条船——凭着你长江舰队三品官儿的身份,这长江上下哪一个码头的人不认识你?我想过,还是乘船比较安全、平稳,逆水上去,两天就可抵达,可以比你们的舰队早到二至三天,这就足够了。事情办完我马上回家,乖乖地生儿子——我向你保证!”
汪治东最后坳不过妻子的胡搅蛮缠,只得带她到下关军用码头,他知道吴振南已经率“楚观”号从汕头赶到江宁(南京)了,这艘中型炮舰刚刚完成了远赴南中国海巡游的任务——自从汪治东二度在南中国海与倭寇激战并消灭海匪之后,萨镇冰就坚决要求朝廷每年必须派军舰赴那儿巡视,这一年刚好派上了吴振南的“楚观”舰,没想到军舰方才回到了汕头港,就收到了萨镇冰的电报,命军舰立刻赴江宁待命,于是吴振南又星夜赶到了江宁。对于军舰的调动,汪治东当然是最清楚的,他想只有借助“楚观”号,才能去江上寻找既能去武汉而且又十分可靠的船只。果然,一到了江边,就见得江面上已停泊着“楚观”、“镜清”、“楚谦”、“江元”等十余艘小型炮舰。汪治东扶着妻子径直上了“楚观”舰。
舰长吴振南一见来了老朋友,还携着身怀六甲的夫人,连忙下到舷梯下迎候。进了官舱后,汪治东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已经聚集了好几条军舰的舰长,便觉心里一沉。原来吴振南这个人平时人缘极好,刚好又是出了武昌起义这样的大事,大家统统被萨镇冰动员到了一起,马上就要各自行动,因此趁出发前不约而同地一起来到了“楚观”号上,名义上是拜望吴振南,实际上无非是想多打听点消息,了解了解各自的想法。汪治东人丛中见到了王寿廷,他是负责部队的后勤,因此参与后勤舰队的管理,其中最大的一条军舰是“镜清”号,这是一艘实习舰,划归了后勤舰队。他们三人本是挚友,自然是亲热的。见面后汪治东才得知,“镜清”、“楚观”已得到命令留守江宁,“江真”等舰要从这里直接出发赶往武汉。
“江真”号的舰长杜喜珪当然也在场,这很令汪治东、高婉芬意外,但这时要抽身已来不及了。杜喜珪这个人也喜欢跟大伙扯关系,老远就听他扯着嗓门幸灾乐祸地说,“报告诸位一个天大的消息:朱孝先这只王八羔子已经先期投敌在武昌扯反旗啦!这个千刀杀的东西!”这时见着了汪治东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哟,什么风把二位大人给吹来啦?”见着了高婉芬他微微一愣,立刻玩笑着说,“表妹在上,受为兄的一拜。”
高婉芬淡淡一笑回敬他说,“啊呀,我可没那个好福气敢高攀上您这位大兄弟呀。”
杜喜珪又问,“嫂夫人身怀六甲,怎么有兴致来巡查军舰呢?”
高婉芬也回答说,“在家太闷了,原想让治东带江边来散散心。见诸位兄弟都有要务在身,我们就不打搅了。”
“慢,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杜喜珪紧跟着问道,“我想在这个时刻,汪兄也没有这份闲情逸志陪嫂夫人游玩的。诸位,我们还是告辞吧,不要影响汪兄的要事才是。”说完带头起身告辞了。其他的人也都说出发前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也就纷纷告退了。
汪治东等众人散尽,才单独叫过了吴振南,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句,吴振南心领神会,说,“你把嫂夫人交给我,你还要赶往上海报到,这事就交给我办吧。我知道有一艘英国商船晚上要出发去重庆,船长跟我算得上是老朋友了,他会尽心尽力的。”
汪治东权衡再三,觉得这还是最稳妥的办法,便让妻子留在“楚观”舰上,临别前他问妻子道,“去到武昌,知道找谁吗?”
妻子点点头说,“我直接去起义总指挥部。”
“他们能认识你吗?”
“只要有同盟会的同志在,我想他们能认识我。”
“如果实在找不到熟人,你可以去找朱孝先——方才你没听说他已经加入革命军了吗?”
“这个我知道,我跟他已经算是熟人了。你,怎样?”高婉芬有点不放心地问。
汪治东知道她想说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会把握自己。总之,我不做对不起国家人民的事。”
“那么就在此……分手?谢谢你为我做的安排。”高婉芬说完双手握住丈夫的那只厚实的手掌,紧紧一捏,再捧起这只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嗫嚅着说,“治东,期瀓,再见了……”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不过在汪治东的眼里,却觉着这笑容里更多的是一丝凄然。
两人在“楚观”号的舷梯旁分了手,高婉芬一直站在舷梯口,目送着丈夫匆匆离去的身影,直至看不见为止——她知道,丈夫必须赶当晚从下关车站发往上海的火车,连夜赶往高昌庙码头。
就这样,高婉芬朝着死亡之路又迈出了第二步……
公元1969年5月13日,就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席卷全国之时,我爸爸以年近九旬之身在经过近两个月的绝食抗争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昏睡了好几个小时以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身边只站着我这个最小的儿子,就对我说起了两个人: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大妈;至于第二人那要等到以后找机会再慢慢叙谈了。他对我说,“我方才见到了你的大妈了……我看见她还在对着我笑……笑……就像当年在下关码头分手时那样……”一句话把我说得泪如泉涌……
五天之后,由海军统制萨镇冰率领的几乎是全部大清海军主力舰艇悉数抵达武汉长江水面上,四艘主力巡洋舰中除“海圻”号赴英国参加英皇生日的庆典远航未归外,其余“海容”、“海琛”、“海筹”号都已到齐,此外还有“江真”、“楚有”、“楚同”、“楚泰”、“楚豫”号5艘炮舰以及“湖鹰”、“湖隼”、“湖鹗”、“辰”、“宿”号5艘鱼雷艇,再加上原先就在湖北江面上的“建威”、“建安”号共计十七、八艘舰艇展开对革命军的围剿。“建威”号的管带就是朱孝先,他在武昌起义爆发的第一时间就弃舰上了岸,投入了起义军的行列,成为清朝海军最早投身武装起义的人。
“楚豫”号也是先期就停泊在武汉的,起义爆发之时,革命军势如破竹,一举攻占了武昌城。湖广总督瑞瀓连夜吓得屁滚尿流,逃到了“楚豫”舰上,只敢在江面上游荡,等待着萨镇冰的到来。而萨镇冰本人则从上海登上“楚有”号,统领全部舰队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由于此次行前匆忙,各条舰只原先都分布在全国各处水域,是逐步聚集拢来的,因此也就打破了巡洋舰队与长江舰队的界限,统统归萨镇冰一人指挥。汪治东的顶头上司长江舰队统制沈寿堃本来就在九江的一条船上,跟他不在一处,这一来,汪治东反而成了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人,既不要驾驶军舰,也不用指挥打仗,更没有制定作战计划的任务,真正一个“闲人”。其实要说“闲人”,也不只他一个,沈寿堃也是没事做的,汪治东后来见了他,他也只是没话找话地胡扯了两句,连一句正经事也没提到。甚至连萨镇冰本人,也不像是在做正事,从头到尾,完全是一副观望敷衍的态度。
“楚有”舰上,跟随萨镇冰的有一位参谋,名字叫做汤香铭。这个人汪治东曾在英国时见过一面,印象不是太好,现在大家都在参谋部门工作,当然认识,只是平时也没有多少私下往来,原因固然跟工作性质不在同一层面上有关——汪治东毕竟只是长江舰队的中军参领,但更重要的大概还是二人志趣不合,他看不惯这个汤香茗平时一贯自命不凡的样子。这个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一个海军将领,而更像是一个白面书生,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留着日本军人的“板寸头”,从不穿军装,哪怕是在军舰上,永远是一副西装革履的样子。他由于早年留学英、法、日等国,学识渊博,很受萨镇冰的赏识,因而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得力助手。汪治东看不惯他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他对于这个人过去的行为早有耳闻:这个人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发现孙中山提出的“平均地权”的革命主张是冲着自己这个大地主家庭的利益来的,便产生了悔意,于是趁孙中山休息之际,偷偷地溜进了他的房间,从孙先生的皮包里取出了“同盟会”的登记表格,把自己的那一张撕毁了。这个动作恰巧被孙中山先生迎头撞上了,孙先生一怒之下开除了汤香茗的党籍。汪治东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投机取巧的人,本来嘛,革命不革命是自己自愿的事,谁也没有强迫你一定要参加,然而如果认定了革命的道理,就不能因为怕革到自己头上而背叛革命,毕竟革命是要付出个人的牺牲的。正因为这个原因,汪治东打从心眼里鄙薄汤香茗的人格。当然还有一重原因他无法说出口来,这就是自己的鼻子总在他身上会嗅到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怪味儿,怪到什么程度呢?汪治东的嗅觉参考系只是大自然中的气味,而汤香茗身上的怪味儿是任什么大自然的创造都造不出来的,因此汪治东找不到比照物,这就平添了他内心的烦躁。
当“楚有”号进入武汉长江段时,舰上的人员几乎全都集中到了前甲板上,汪治东只听得从武昌到汉口这大江的左右两岸上到处是炮声阵阵,浓烟滚滚,杀声震天,枪声像炒豆般地连成了一片。在此之前,汪治东虽已经历过多次激烈的海上战斗,但这样的阵势还从未见过,他的心不由得揪紧了,他从心底里向苍天发问,“婉芬,婉芬,你到了吗?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应该已经返身回去了吧?婉芬,求上苍保佑你平平安安吧。”
在他的身前站着萨镇冰和“楚有”号管带朱声岗。这时萨镇冰看看身边汤香茗不在,便回过头来,看见了汪治东,对着他耳语道,“治东,这仗,让我怎么打呀?”
汪治东只低低地回了一个字,“拖。”
“怕是拖不过去呢。你瞧。”说着,果然舰上的观察哨兵传来了话, “‘楚豫’号发来旗语:湖广总督瑞大人责问,为何军舰齐集江上而迟迟不开炮射击?”
萨镇冰嘿嘿一声冷笑,对汪治东说,“这个脓包!治东,我看这事你权且代我去回答。”
于是汪治东拟了一条旗语命令管旗兵马上发出:“舰队上下无一张武汉三镇地图,不明目标,请问向何方射击?”
对方立刻回了话说,“马上派人送地图一份,万勿推诿迁延贻误战机。”
萨镇冰说,“瞧,来事了吧?战斗人员立刻就位!指挥人员回到中舱!”
“楚有”号管带朱声冈也指挥舰上人员进入战斗状态。
汤香茗、汪治东以及前来拜见萨镇冰的部分管带于是都回到了官厅,等待瑞瀓的人到来。就在这无聊的等待时间里,猛听得左边武昌的江岸上发出阵阵炮声,声音很近,炮弹像是落进了江中,很可能是岸上的民军朝舰队射击。紧跟着舰队里也有军舰发炮回击。朱声冈立刻派人向萨镇冰大声报告说,“江岸左前方武昌方向有民军火炮朝我‘楚豫’号集中射击,我‘楚豫’号、‘江真’号已发炮还击。”
萨镇冰问道,“有无伤亡损失?”
“回萨统制话,双方皆未命中。”
这时指挥人员都围着中央的一张大台子坐下了,气氛顿时显得很紧张沉闷,很明显,大家在这种时刻都不知该讲什么话才合适。不一会,瑞瀓派了一名大员前来把地图送到,汤芗铭命人把图纸摊开在桌子上。
那官员自称是第八镇统制张彪,进来时一幅惊魂未定的样子,大概方才的炮击令他惊吓不已。在汪治东的眼里,这家伙此时正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从张彪的嘴里,大家才算知道了一些目前武汉的形势。原来在十月十日的夜里,驻守武汉的新军第八镇工程第八营中的革命党人率先发动了武装起义,随即得到驻守附近的十五协二十九标及三十标的广大官兵响应,于是一举占领武昌城,第二天民军渡过长江占领了汉口,第三天攻占汉阳,三天之内攻克了武汉三镇。清军在陆军大臣荫昌亲自督率下自北向南大举进攻,在汉口的刘家庙一带与民军展开激战,由于这里是京汉铁路南下的通道,因此争夺战进行得极为惨烈,双方数度易手,目前刘家庙已被民军占领,清军暂时退至滠口,当前的要务就是把刘家庙再重新夺回来。
当着张彪的面,萨镇冰当即宣布:命舰队于下游十余海里处的阳逻停泊;命汪治东等立即制定作战方案,圈定射击目标,计算射击诸元;命五艘鱼雷艇立刻沿江部署,封锁长江,以切断武昌至汉口的民军后援通道;命电官向各外国驻武汉领馆发出通知让所有外国侨民迁出,一句话:明晨开始炮轰武汉。
就在巡洋、长江舰艇在下游停泊停当的时候,又听得观察哨兵的大声报告,“武汉三镇商会代表要求登舰犒赏我军。”
萨镇冰吩咐汪治东道,“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真是什么商会代表,你帮我接待一下。”
汪治东奉命来到“楚有”舰的舷梯旁守候,看见远远一艘小火轮慢慢开了过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他西装革履,头戴礼帽,帽沿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目。小船靠上了舰艇旁,来人缓缓地登上了舷梯。汪治东上前一步,刚要开口,猛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失口说出,“朱孝先,怎么是你……?”
朱孝先目不斜视,只低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带我去见萨统制本人,我有密件面呈。”
汪治东一面在前引路,一面着急地问,“我只问一句话:你见没见到我太太?”
“什么?”朱孝先没有听懂。汪治东还想说什么,但见汤芗铭已迎了上来,只得急忙重复一句,“我的太太……?”
朱孝先这才算是挺清楚了,他说,“我可没有见到嫂夫人……”
一句话把汪治东听得眼前一阵发黑,眼前又似有无数金花四溅,他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了。
36
汤芗铭对巡江舰队里的管带大多不熟悉,当然一下子没把朱孝先认出来。汪治东此时已是脑中乱作一团,只是机械地说,“汤大人,这位是武汉商会代表,他要面见萨统制。”又对朱孝先说,“这位是萨统制参谋副官汤芗铭大人。”
朱孝先其实认得汤香茗,下级认上级总是容易的,便故意问道,“是浠水汤铸新汤副官吗?我也有事找他。”
汤芗铭露出一脸警惕的样子问道,“你找他何事?”
“他家兄汤化龙议长托我给他传个口信。”
朱孝先说到的汤化龙,是个立宪派的著名人士,辛亥革命前担任了湖北省立宪局的议长,武昌起义时,由于革命军都是下级军士,缺少人望,而孙中山、黄兴等人又还在海外,故而情急中把汤化龙请了出来,又由汤化龙建议把黎元洪请出来担任革命政府的都督,于是一文一武两个原本与革命毫无关系的人士一下子掌管起革命军政府的大权来,只是人们在习惯中还是称呼汤化龙为“议长”。
汤芗铭一听,便说,“本官便是。”说着紧张地朝四周看看,发现四周没有什么旁人,便问,“你怎么认识我兄弟的?”
“也是议长心中惦记着您,闻说鄙人代表商会前来犒赏,临行前特地托我问候,议长想知道前此派人送交之信可收到否?”
汤芗铭不置可否,只是把朱孝先引进了萨镇冰的舱室,自己退了出来,见汪治东还在那里怔怔地发呆,便说,“汪参军,有何不快?”
汪治东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摇头。汤芗铭用肘部碰碰汪治东说,“这个人我好像有点面熟,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我看他跟你蛮熟识的。我看不像是商会代表。”
汪治东还是没说话。不一会朱孝先出来了,汤香茗说,“且慢,请代表稍候,我也有一封书信托先生转交。”说完转身走进了自己的舱室。
趁他进去写信的当儿,朱孝先看看周围没有人,便问起汪治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汪治东简要地告诉了他。朱孝先沉吟片刻说,“嫂夫人我确实是没有见到。但也不用过于担心,眼下这里战火纷飞,兵慌马乱,革命同志可谓是仓促起事,一时间找不着一个人是正常之事,我看你也不要太着急。这样吧,我回去后立刻跟军政府联系,请他们共同来寻找。有消息我会想法通知你,只是……”
汪治东忙说,“我会找机会找你去的,无论如何此事拜托了,我现在已是心乱如麻了……”
朱孝先想想说,“这样也好。我马上回去后就去都督府面见黎元洪大都督,请他派专人寻找。汪兄,嫂夫人早就是革命党了,你什么时候带几条舰过来?”
汪治东据实回答说,“这要看情况。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参领,无权调动军舰。再说我的当务之急是寻找夫人,她可是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啊。”
“这个我知道,我会抓紧时间办的。哪天有机会你来找我,我的办公地点就在咨议局内。”朱孝先说,“不过明天起我可能要去汉口,冯国璋的清军正在南下,刘家庙那儿将有激烈的战斗,我会参加战斗的。明天你们舰队将会向我们的阵地发起攻击,汪兄!……” 他顿住了,似有许多话要说。
不等他说完,汪治东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胸有成竹地说,“这一点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们的事。”他注意了一下周围,又接着说,“所有的射击诸元数据都交由我手中发出,我不会让我们的炮弹来换取你们的鲜血。”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朱孝先重重地点头,又说,“哦,我特别提醒你,要注意那个王八蛋杜喜珪,刚刚他的‘江真’还跟我干了一仗,要不是上面有命令,要尽量争取海军的起义,我早就揍扁他这只王八羔子了。不好,说曹操,曹操到了。”说完背过身子假装看江景,帽沿也盖住了半边脸,
汪治东抬眼看去,果真,杜喜珪还有喜昌等数位军舰的管带带着一帮人登上了“楚有”舰,他们前呼后拥,吵吵闹闹,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一个人还被五花大绑地带了过来。汤香茗此时已写好了信,转身出来了,他把信交到了朱孝先的手里,看到眼前的情景,大喝一声,“都站住!这是干什么?”
杜喜珪说,“汤大人,可了不得了,舰上的电官都串通一气,互通消息,还把这些消息印制成传单在舰上到处散发。这不是谋反又是什么?”说着递上了一摞传单。汪治东从旁看去,只见纸上写着:
“武汉三镇已被革命军攻克,军政府宣告成立!”
“驻武汉外国使团宣布在清政府与革命军政府的冲突中保持中立!”
“黎元洪大都督致电各舰管带力促海军起义!”
……
“看看吧,还有这个!”杜喜珪又拿出另一些传单,上面是:
“黎元洪致‘楚同’‘楚有’‘楚泰’‘建威’‘建安’‘江利’各船主书”
“瞧,都找到每位管带的头上了,这仗还怎么打?”
汪治东再看,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正是“江真”号上的副炮弁,簇拥在他身后的也多是各艘军舰上的中下级军官、兵士,原来他们是来为炮弁说话的。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言谈中,汪治东才知道原来是这位炮手拒绝向岸上的革命军开炮,结果被杜喜珪绑了起来要加以处置,舰上的人不服,于是吵起来了,都纷纷嚷着要面见萨统制。
汤香茗挡在他们的前面,大声说,“都给我站住了!看看都成个什么样子?萨统制是你们说见就见的吗?有话推个代表到前面来说。”
人群里站出了一个人,汪治东认出来是“江真”号上的电官,看得出来,他的神情很激动,他语无伦次地说,“汤大人,炮,炮不能打呀……岸上、岸上我亲眼瞧见我的亲兄弟就站在那里呀……”说完已经泪流满面了。他这一哭不打紧,引得其他的弟兄们一起跪了下来,纷纷说,“大人,万万不能开炮呀……岸上都是我们的手足同胞啊……”
汤香茗挥挥手说,“都起来起来。开不开炮,本官做不得主,这是上头的命令。只是犯不上为这点事就把弟兄绑起来。算了算了,都不要伤和气。”说着上前把炮弁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一边催促着说,“都回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上有天,下有地,凭自个儿的想法做吧。”
这些士兵这才千恩万谢地退下去了。汤香茗说,“杜管带,请留步。”又对汪治东说,“也请汪参领送这位客人走好。”
这时杜喜珪跟朱孝先恰好打了个照面,杜喜珪一眼就认了出来,吃惊地说,“这不是朱孝先吗?你怎么上了我们的舰?”随即在朱孝先肩膀上重重一拍,喊道,“朱大人,在哪儿风光呢?”
朱孝先推开杜喜珪搭在他肩头上的手,冷冷地说,“这儿没有朱大人,只有中华民国的朱代表。”
杜喜珪立刻朝汤香茗喊将起来,“汤大人,这是乱党。他就是‘建威’号的管带朱孝先,已经投敌叛变的。马上把他抓起来。”
汪治东说,“杜管带,抓不抓可不由你说了算。人家现已是革命军政府的代表,萨统制都要善待于他,这不还命我好生送客呢。”
不料杜喜珪一听,眼珠一转,脸色立马转了一百八十度,满脸堆笑说,“啊呀,我不知道朱兄已如此发达了,恕罪恕罪。到了那边官升几级呀?”
朱孝先绷住脸没好气地说,“这倒不用您操心,反正比小小的‘建威’管带大多了吧。”
“啊呀啊呀,你放了道台了。看在同窗的面上,求贤弟在那边也给下官预留一个位子。”汪治东注意地看看杜喜珪的脸,发现他说这番话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脸上的表情是很认真的。
朱孝先只嗯了一声,并不回话,就登上来时的那条小火轮,与汪治东挥手告别了。就在他的轮船离开“楚有”舰的时刻,刚刚被松了绑的那位“江真”号副炮弁也认出了朱孝先,站在甲板上大声喊道,“朱大人,请稍候。老子不伺候他们了。”说完从舰上纵身跳进江中,拼命朝那艘小火轮游去。
目送着炮弁爬上了朱孝先的船,汤香茗眯缝着眼睛,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然后他把杜喜珪、汪治东两人召到自己的房间,关起了门,坐下说,“杜老弟平时我俩一向投缘,汪贤弟虽与我私交甚少,但我也一直知你是个人物,看得出来,你与那位朱代表平时关系甚密。”
杜喜珪立刻接茬说,“他们俩原是同级,又在一个舰队,好着呢。”
汪治东听了心里很不高兴,想,说这些干什么,无非是告诉他我跟革命方面关系密切罢了,要说同一个舰队,你“江真”号还不是属于巡江舰队的吗?
汤香茗请两人都坐下,开口说,“我今天找二位来,是想与你们说两句知心话。方才的一幕二位都看到了吧?二位可有何见教?”
两人都没说话。汪治东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汤香茗又说,“先说杜老弟。我有一言相劝:今日之事,阁下处理欠妥:时下是什么关节?办事能如此莽撞?懂否:凡事预留后路?”
杜喜珪有点尴尬地笑笑说,“汤大人教诲极是。在下也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想按往常赌局的习惯,赌注下两边而已。”
汤香茗啪的一声以掌击案,“咄!”
杜喜珪忙问,“难道是在下所言有误?”
“愚!愚不可及也!”汤香茗面露不屑说,“老弟当真还看不出这牌局的胜负已定了吗?”
“在下还没看出来。”
“好,听我指点与你:如今这大清国已是风烛残年。武昌一声炮响,犹如干柴烈火,瞬息燎原,看看,如今多少省市已宣布独立,连洋人也作壁上观,分明已是墙倒众人推了,想想大清三百年,可曾经历过这等局面?这不明摆着是气数已尽了吗?我明人不做暗事,我长兄汤化龙如今已掌管着革命政府大权,日前是托人交给我一封密件,嘱我‘早日反正,以立殊勋’。诸位想想,连湖北原先那么多的立宪派人士都摇身一变,一夕之间争先恐后而成了革命党人,唯恐落后了抢不到一杯羹,足见事态演变之峻急。今日我等如再不有所行动,日后恐无立足之地了!”
汤香茗的一席话说得杜喜珪如大梦初醒,心里顿时充满了感佩之情,他连声称是,他说,“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要不是大人此番点拨,我等怕还在暗夜之中呢!只是不知如今该做些什么?莫不成要我开着‘江真’号过去?”
“愚,愚不可及!”汤香茗又在桌上拍了一下,“小小‘江真’价值几何?如今革命犹如一场豪赌,又似一笔大买卖的投资,只是赌的、投资的对象是整个国家社稷。将来回报多少就要看今日投下赌注、资金的大小了。我等有幸,能亲身参与这千古难逢之天下最大赌局,二位难道愿无所作为,坐视良机从手中白白流失么?”
杜喜珪道,“话虽是这么说,但赌注、资金也要手中有才是,莫不是……”他突然在心里蹦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吞吞吐吐地说,“莫不是……汤大人的意思是要我们几个人闹兵变,逼萨镇冰那个老头子起义不成?”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桌上又是啪的一声,只是比先前更大声罢了,“愚,愚不可及也!”汤香茗一声喟叹,“老头子带了军舰过去与我等何关?大不了将来也还是个从二品,落得个不赚不赔罢了。”
“那到底该如何办呢?”杜喜珪问。
“很简单,让老头子自己把军舰交给我们,由我们带过去。”
“这个……怕是很难吧.”杜喜珪犹犹豫豫地说。
“也是事在人为。”汤香茗显得十足把握,“我了解老头子。他可说是煎熬于水火之间呢,只要略加火候,就不愁大事不成。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最后再交待几句:我早年即加入了同盟会,是真正的革命党,今日把真实身份曝露给二位,如有意愿,我愿将来引领二位入党,如何?”
杜喜珪连忙点头,急犼犼地说,“我当然愿意加入,要想荣华富贵,没有一张党票总是不行的。汤大人,往后在下就算是跟定了您了。”
汤香茗没有理会他的插话,继续自己的思路说道,“今天发生的事说明舰上官兵们对与民军作战已十分不情愿,只是他们群龙无首,无人组织,如果我们能抓紧时机,串连起各舰管带、帮带,俟时机成熟即可举事,届时将给中华民国政府送一份厚礼,大礼单就是:大清国的整个海军舰队。二位想想,我等在民国眼里将是何等的份量?后世又将如何评价我等的历史功绩呢?”说到这里他已是踌躇满志地先笑了起来。
杜喜珪感叹地说,“汤大人真俊杰也!难怪老头子那么器重您呢。我打从今日起,紧跟您一辈子,鞍前马后,牵缰执蹬,在所不辞。”
汤香茗掉过头来,对汪治东说,“我说了这么久,怎么没见汪贤弟言语呢?我可是看得出来,你对革命是早就心向往之矣!”
汪治东坐在那里发了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好说出口的是,这两个人加在一起的气味已让他无法忍受了,他一直摒着气,几乎拿出了水下瑜伽的本领。我想这滋味肯定极不好受,就有点强迫像我这个对香烟极为敏感的人跟那些吞云吐雾的“学术影响极大”者们在一起开会时我所采用的呼吸方法,那时候我的眼睛都是定定地看着墙上贴有的“禁止吸烟”的布告,为“学术影响极大”者们罔顾公共道德的言行深感佩服。汪治东自他听了这两人的这番对话后,内心可说是惊诧莫名,加之熏人的恶臭,一阵恶心差点泛起胃来,他立刻想到了夫人,想起当年在泰晤士河畔和高含光在一起的岁月,他知道“革命”这两个字在妻子的心目中是何等地神圣!他更从未听说过人们把革命视为赌局,就在周边革命志士浴血奋战的同时,这边的赌场居然也在开局了,而赌的正是革命志士的鲜血。他在内心里产生了对汤香茗、杜喜珪的无名的憎恨和鄙视,哼,你自己早就被革命党人开除了,今天又宣称早就是革命党了,说这话时脸都不红一下,天底下居然有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尤其是,背着统帅,商量着如何出卖统帅,这种事情是让汪治东打死也做不出来的。自古道,清浊不同流,我汪治东岂能跟你们一帮人搅到一起?想到这里,他抬眼对汤香茗说,“汤大人对鄙人如此托付重任,在下心存感激,只是……”他想到杜喜珪过去多次告密,决定还是不要和盘托出为好,便说,“数日前内人的干妈仙逝,她已先我出发来武汉吊唁,然而至今仍不知下落,内人已身怀六甲,诸位替我设想一下,眼下是何心境?不妨说,我是心无旁骛了呀。”
杜喜珪听了这话,眼里闪过一丝怪异的眼光,说,“啊呀,我还不知发生了如此之大事。汪老弟呀,你还是信不过我,否则当时在下关码头时,你把嫂夫人托付给我,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汪治东又说道,“至于入党之事,我历来以为真假革命不在入党与否,而存乎心念之中,入党未必真革命;革命未必须入党——我在欧洲时也曾考察过他们的政党,常常是初时因理想而聚,结局为利益而争,我以为还是孔子所说‘君子不党’有道理些。一切皆随因缘际会吧,眼下谈此似乎还过早一点。再说,背着萨统议论海军之何去何从,似乎也有违纪之嫌。”
汪治东这样回答,让汤香茗有点不受用,脸色顿时尴尬下来,“若汪兄洁身自好一至如此,也就不免强了。只是将来有损仕途莫怪弟兄们先前未尽进言之谊。”又谈了一会,气氛总不相容,汪治东也就告辞出来了。出的门来,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杜喜珪不满地对汤香茗说,“你怎么如此信任他?把这么重要的话都统统让他知道了,一旦他出卖了我们,你我人头将何以自保?”
汤香茗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汪治东断不是出卖人的那种人。再说舰队乃游动之独立堡垒也,堡垒上下,我已是萨镇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谁来出卖你我?又有谁胆敢来砍你我的头颅呢?即使是清廷知道,他们此刻已是过街老鼠了,谁有闲心来管你我呢?”
“可是老头子那边还得担心。”杜喜珪不赞同地说,“汪治东深得老头子的器重,要是他把你今天的话在老头子面前一捅,你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话音刚落,桌上就又是啪的一声响,“我要的就正是这个!”汤香茗仿佛在半空中掼下了一个休止符。
杜喜珪怔住了。
汤香茗抚掌大笑道,“我找他的目的,就是要他去老头子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你想想,很多话我是出不了口的。我深知萨老头儿的为人,此人好中庸,反极端,重义气,讲感情,最好成人之美。他听说我有意要以舰队作为礼物给革命阵营投资之意,不会做个顺水人情乖乖交出来吗?这总要比我跟他撕破脸要好多了吧?哈哈哈哈……”
汤香茗还真是说中了,当晚汪治东把他们说的话统统报告了萨镇冰。他不是个好打小报告的人,平生更是最讨厌靠打小报告以求宠幸之人,但像如此公然的背后策划出卖统帅的事,他以为关系重大,这哪是在密谋革命?整个就是卖主求荣的一场阴谋!他不愿使自己陷于不义。
这一次三人的偶然碰头,于不经意中预示了大清海军的命运,也预示了民国海军走向式微的四分五裂,更预示了这三人往后的不同人生轨迹。
37
汤香茗有一点没估计对,这游动堡垒上还真来了一个能掌控全舰队生杀大权的人物。
第二天萨镇冰一行人移师上了“海容”号,使之成为旗舰。全体舰队逆流而上沿武汉江面一字排开,这时就看见在江面上游荡的“楚豫”号向着这边开了过来,舰上的管旗兵正往这边发旗语,接着就听得观察哨兵大声报告,“湖广总督瑞瀓大人欲登舰拜会萨统制。”
“准备迎客。”站在“海容”号舰桥上的萨镇冰高声说,旋即对舰长喜昌、身后的汤香茗、汪治东等人嘟噜了一句,“瞧,督阵的来了,这个老烟枪老色鬼!”说完,没事一般的整理衣冠,带着汤芗铭去舷边迎候去了。
不一会,只见一艘从“楚豫”号上放下来的小艇慢慢划到了“海容”号的船边,从船上过来了一名清朝大员瑞瀓以及一群满清随员和卫队,还外带了几名妻妾。尽管瑞澂这个人已成了丧家之犬,但还时时事事不忘摆个臭架子,他手端着一只大烟枪,一步三摇地登上了“海容”号前甲板,见着萨镇冰只微微一点头道,“萨统制,总算把你给等来了。请你立刻下令开炮吧。”
随着一声令下,战斗警号迅速拉响,舰上升起了准备战斗的信号旗,人员纷纷进入战斗位置,所有的大炮炮口都在转动、提升,瞄准了各自的击发目标。这是满清政府自甲午海战以来投入舰只最多,规模最大的海军战争,只见万炮轰鸣,声振大江南北,巨大的声响在江面上冲撞激荡,回声与炮声相互应和,形成更剧烈的声浪。
第一波的射击是瞄准视距以内的江岸上革命军占领的军事目标,其中龟山、蛇山自然是首当其冲。这一轮射击完全由炮手瞄准镜的观测为依据,只见一排排的炮弹呼啸着,纷纷落到了大江之中,溅起了森林般的水柱,别说是龟山、蛇山,连江岸都没有够到。看得出来,各条军舰上的炮手都在消极怠工,即使对近在眼前的目标也故意打偏。
满清海军军舰的射击立刻引来岸上革命军炮兵阵地的回击,他们的炮不多,有的也只是一些小山炮,威力不大,但就是距离最近时,也是一排排的炮弹落入了水中,军舰毫发未损。震耳欲聋的炮声顿时引来驻武汉租界的各国使领馆人员齐聚江面观战,看了半天,觉得炮战就像是场游戏,不论日本还是英国的外交官均表示大惑不解,他们自以为是见到了战争史上最特殊的一场战斗。英国大使朱尔典事后对本国外交部报告说,“水师提督萨镇冰所统之舰队……行为殊为淡漠。”
瑞澂见了气得直跺脚,不停地咆哮着,“先轰都督府!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死。”
汤香茗在一旁说,“瑞大人,轰了总督府,将来您回去可没地方呆了。”
“我说是轰我的总督府了吗?我的都给他们轰光了……”瑞瀓生气地说,“我是说轰他们的——轰咨议局!把黎元洪这个王八羔子炸到天上去!轰完了再轰刘家庙!再轰……”他开始流鼻涕了。
“那您可得说清楚点,炮弹可不长眼睛。”汤香茗揶揄着说。
“你在找本官的碴儿啦?”瑞瀓气得干瞪眼,不过很快他就没了精气神儿,他的烟瘾上来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挥挥手说,“来人啦,抬本官下去!”
周围的随从顿时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到了下面贵宾呆的官舱里,为他点起了烟泡。
刘家庙等一些射击目标距离远,完全在视线之外,不可能采用直接瞄准射击的方法。汤香茗便令管旗兵将汪治东在地图上标定的射击区域、计算的射击诸元用旗语向各舰发出。于是第二波的射击便开始了,随着此起彼伏的隆隆炮声,江面上便笼罩起了浓浓的烟雾,它们仿佛凝固了似的,一直盘踞在长江江面上。
第二波的射击时间很长,炮打了三个小时。汪治东没有到甲板上去,跟其他几名参谋人员聚在作战室里,大家都心不在焉,有一言没一言地胡扯者,谁都不说出心底的话,但谁都想着同一件事,就是不知下一步何去何从?汪治东也不跟他们多做交谈,有时煞有介事地看着作战地图,周围的人都跑出去时,他就干脆闭上了眼睛养神,一边心里还在惦记着妻子的下落。他知道岸上根本没有设观察哨,也没有人去校正弹着点,因为两岸都有民军把守着。反正闭着眼睛打吧!炮弹的弹道和落点只有汪治东心里有数,他看着地图上的各种图示、地标,想象着这些炮弹离开炮膛之后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就像是人骑在炮弹身上旅行似的,他仿佛清晰地看到炮弹飞越过的大地:江岸,丛林,一道沟壑,一排房屋,撂荒的大片土地,几株枯树,树冠上惊慌失措四处飞窜的乌鸦,绵延的铁路,车站的小屋屋顶一闪而过,突然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收割后的水稻田,于是炮弹一头栽了下去……
“这个时节,我想稻田里不会有人吧?就权当着给农夫翻地了。”汪治东心里在想。他知道现在舰上看上去打得挺热闹,但实际上都是在做戏给满清大员看,他很想知道此时此刻萨统心里的感受,于是昨晚他与萨镇冰谈话的情景就在他心里浮现出来:当他把汤香茗和杜喜珪的谈话内容报告给萨镇冰后,萨镇冰一直沉默着,纹丝不动,看得出来,对于自己最器重的汤香茗的背后出卖令他十分震惊,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口气说出一句话来。
“汤香茗有此想法我已料到,这个人才高八斗,但可惜心术不正;杜喜珪本属小人,做此选择也符合他平时之所为。当然了,汤香茗跟别人不同,他兄弟在那边已作了大官,屁股磨过去就稳稳当当地高踞人上,所以现在他的态度跟几年前偷偷撕掉入党表格时大不同了,坚决得很哪!其实汤香茗此前已向我出示过他兄弟汤化民给他的促反正书,还要我派一个人去岸上摸摸民军那边的情况。这些动作我就知道他已动了心。现在我才懂得,原来他是想拿整个大清的舰队去投机,这我倒不能不多想想了。治东,你对此是何想法呀?”
汪治东说,“萨统,我对孙文的主张是持赞同的态度,唯一的顾虑是怕革命进程非孙文之所预想,极有可能是打开一支‘潘多拉的魔盒’,孙文指望中国革命最终像是美利坚,但我怕十之有九会变得比当年法兰西革命还糟糕——一会儿王朝复辟,一会儿罗伯斯皮尔的断头台……最终老百姓反遭其害。对此我跟内人曾有多次争论——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跟老师说实情——我的内人是革命党……”
“我早就知道了。”萨镇冰点着头。
“怎么,您早就……?”
“你放心,没有人告密——不是革命党干嘛要女扮男装呢?治东,从内心里,我对真正的革命党人是敬重有加的啊,就像你的这位太太,她可是人中之凤。好了,说说婉芬吧,我想她该快要分娩了吧?”
“她……!十天之前她说到武汉来,但朱孝先告诉我,并没见到她这个人……”汪治东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
“哦……” 萨镇冰猛地把头仰起,却紧紧闭上了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笼罩在他的脸上。
“我,我,我想抽时间上岸一趟,寻找我太太的下落……”汪治东吞吞吐吐地说。
“应该,应该,”萨镇冰仍然紧闭双眼,“治东,你这一走,还回来吗?”
汪治东回答道,“我一定回来。”
“为什么?”
“我跟随萨老师。”
“萨老师可帮不了你升官。”
“治东不愿升官,只求问心无愧。平心而论,我其实已为革命做过一些切切实实的事了,但要我搅到杜喜珪、汤香茗这一堆人当中来混革命,来沾革命的光,我是宁死也不干的。”
萨镇冰猛然把眼睁开,握着汪治东的双手说,“治东,治东,老夫与你所见略同啊!说来也怪,一个汤香茗,一个杜喜珪,一个汪治东,全然不同:汤香茗是志在必得,杜喜珪是左右下注,偏偏三人中最有条件捞取革命一杯羹的你反而慎思虑远。人之不同,真是恰如其面啊!”
两人交心既已如此之深,汪治东觉得此刻不妨把心底的一个想法也提出来,“萨统,”他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萨统亲举义旗,汤香茗之类投机者不就无机可乘了么?”
萨镇冰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你到底是年轻呀,你只看到眼前军舰上的一场赌局,看不到更上面还有更大的赌局……不去说它了,过几天就可能看出端倪来。治东,你如上岸去,见着朱孝先,不妨请他转告黎都督,就说我的态度就是,彼此心照,各尽其职,但求问心无愧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汪治东点点头。
“我说的是‘各尽其职’。”萨镇冰又强调了一下。
“我知道,是‘各尽其职’,不是‘各为其主’,我明白。”汪治东回答道。
回想起了萨镇冰的这些话,汪治东觉得还是不甚明白,不是“各为其主”,意思好懂,就是萨镇冰表示并不想继续为清廷效力,那么又不率舰队反正,如何“各尽其职”呢?这个“职”是什么意思呢?汪治东越想越觉得糊涂,索性不想了。这时候,吉升进来了,他现已是‘海容’号的帮带,见到先前的老领导,他反而是满脸的愁容。
“汪参领,您忙着啦?”分明是没话找话说。
汪治东冲他笑笑,没说话,他明显感觉到,自武昌起义开始以来,舰上为数不多的那些满人态度突然变得谦和起来。
“汪参领,您不是外人,我向您打听个事。”
“老吉,咱们是老熟人了,还如此客气?说吧。”
吉升向汪治东这边靠拢了点,问,“以您之见,这个结局将是如何?”
“呃哟,这个我倒没想过。”汪治东回答。
吉升长长地叹口气,“唉,叫人揪心啦!”
“……”
“跟您透个信儿:汤大人跟杜喜珪背地里尽找管带、帮带开会,就是不找我和喜昌,容續当然也不找。好像是在策划什么行动。他们没找您?”
“没有。” 汪治东知道,自他回了汤香茗那番话之后,这位大副官就跟他像陌生人似的了,什么事都背着他。
“这倒奇怪了,您也不是满人。”
“这跟汉人、满人有什么关系?据我所知,革命军反对的仅仅是满清专制制度,拥护共和而已,并不反对满人。”汪治东本想说并不像满人当初进关时一味杀汉人,但话到嘴边,换了意思。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吉升连表赞同,“其实我们也不反对共和。连我们的喜昌这两天都逢人便讲,自己原是汉人,本性何呢。您就看看,这哪像是在打仗?又有几个人在想着打仗?”
“你们的喜昌我记得曾调到‘海圻’号上当帮带,怎么又回来了呢?”汪治东问。
“这您就不知道了。原先朝廷是想培植他管‘海圻’的,也想培植我管‘海容’,不料他去了又差点出事——您想想,当初要没您来开‘海容’,那要出多少纰漏?他连‘海容’都开不好,还能管‘海圻’那天字第一号的庞然大物?折腾了一阵,就又回来了。这不,把我的路又堵死了……汪参领,凭良心说,还是您在的那会儿我们心里实诚些。您在的那阵子我总觉着背后有座靠山。”
汪治东听他说,不讲话。他当然知道满清政府历来讲究用人要选自己的亲信,头一位就是满人。汉人永远要被压在下面。正是这种用人的封建等级制度,造成不能“人尽其才”令庸才当道的局面,因而也造成海军指挥人员素质的低下。至于说自己是“靠山”那分明是说当年自己给他还的赌债,不过这个话题不能再往下说,看他那幅愁眉苦脸的样子,没准又是一屁股的赌债!不好,吉升是在把话题朝这方面引呢,得赶紧终止谈话。
汪治东正愁着怎么转移话题的办法,忽见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冲进了作战室,一下子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炮弹全落到稻田里!”
汪治东睁眼一看,是瑞澂带来的第八镇统制张彪,他气急败坏地冲着汪治东大吼,“射击诸元是谁计算的?是你吗?”
汪治东冷冷地说,“你说话放尊重点,这儿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什么事?说!”
张彪看看汪治东的脸色大概很是难看,不由得口气软了下来,说道,“这位爷,炮打了半天,陆地上的人报告说都打偏了,看看到底是谁的责任?”
汪治东没好气地说,“谁的责任,你说呢?在陆上打不过人家倒躲到军舰上来了,又是谁的责任?”
“你,”张彪气得噎住了。
汪治东接过张彪手里的那张由自己计算的射击诸元数据的纸,准备走上甲板去,看着张彪堵在门口的身躯,大声说,“好狗不挡道,你也该挪挪窝了!”
38
几天之后,汪治东终于找到了机会偷偷上了岸,除了萨镇冰一个人外,谁都不知道。他行前化装成了一名商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抵达了武昌。他雇了辆人力车,沿着今天称作临江大道的马路向咨议局的方向走。一路上只见江边垒起了一堆堆的沙袋筑成了绵延不绝的防务工事,民军们三三两两或蹲或坐或卧地守在沙包后面,虽然是枪不离手,但看得出来,因为夜晚的降临,战斗暂时结束,除了哨兵之外,一般战士们情绪上已是轻松许多,大家说说笑笑,有的甚至哼起了小曲。
随着人力车愈来愈接近市区,马路上的人流也愈来愈多,其中大多是市民自发组织起来慰劳革命军的队伍,他们有的敲锣打鼓,有的高举着十八星旗,有的打着横幅,上写着“打倒专制,拥护共和”的口号,人们欢天喜地,抬着猪,扛着粮,手里还拎着鸡鸭,提着水酒,纷纷涌向驻军的阵地。这是汪治东前所未见的一幅军民交融的图画,使他的内心里也充满着感动。
人力车后来越走越慢,最后竟然停下来了,因为马路上欢庆的人群已是摩肩接踵,前促后拥,小小人力车就像是江水中的一叶小舟,卷进了浪涛里载沉载浮,动弹不得。最后人力车夫没有办法,把车停靠在路边,对汪治东说,“对不起了,实在是过不去,您在这里下车吧。您顺着手指瞧,那儿灯光最亮的地方就是鄂军都督府了。”
汪治东付过了钱,一个人朝那儿走去。
鄂军都督府原来就是汤化民所在的咨议局,是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西式楼房,楼前大门处一边立了一个卫兵,也都是刚刚剪了脑后的辫子,披头散发,活像个不男不女的人。门外两边还筑了工事,一边放着一挺机枪,几名士兵在工事后执勤。大门敞开着,进出的人们很随意,只要跟卫兵打声招呼,说找某某某,卫兵就点头放行了。大楼里灯火通明,到了晚间,进出的人也不少,不过秩序倒也井然,从人们那形色匆忙的身影里可以看出,大多还是来办事的,闲杂人等也未见到。汪治东走到门口,卫兵刚要问话,汪治东就说,“我要找朱孝先,他与我事先有约。”说完卫兵就放行了。许多年之后,父亲对我回忆起这一情节,带点玩笑的口气说,“我早就发现了一个规矩。革命开始时其实领导机关处境是最危险的,但那些领导人反而让普通人好找。等到权力到手后,不危险了,就要想到摆摆架子了,普通人要见他们反倒难了。不过到了那时,这个权力机构跟老百姓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汪治东进了小楼,看见有的房间里还挤满了人,有的房间人已经离去了,在一件打开房门的房间里,办公桌上亮着灯,桌前还坐着一个年轻人,正伏在案上抄写着文件,年龄比自己略轻一些,便敲敲门。年轻人抬起头问,“找谁?”
“我想找个人,叫朱孝先,原先是海军军官……”
年轻人立刻明白了,说,“啊呀真不巧,他好像去了汉口。有急事吗?”说话时是一口标准的湖北腔。
汪治东踌躇了,“这个,这个……”
“要是不急,你今晚就在附近找个旅店睡下。要是很急,我就找个人带你过江去找他,反正我这里有份文件也得找人送过去。”
汪治东想起了妻子,连忙说,“很急,是很急。”
“好,你等我一下。”那个年青人收拾着桌上的文件。这时有个人走进来,问,“董壁武同志,我那份文件准备好了吧?”
“好了,我正想给你送去呢。”这个叫董壁武的年轻人把文件交给来人,然后像想起什么事似的,忽然问汪治东,“噢,我忘了问你,你能走夜路吗?”
汪治东说,“没有问题。”
“要走好远呢。他人是在刘家庙,那儿是前线,很危险,要不是十分急的事我建议还是在这儿等两天。”
“不不,真的很急。”汪治东近乎恳求地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内人就是革命党,先前就从南京出发来找朱孝先,为的是送一份重要情报,但是前两天朱孝先告诉我,说根本没有见到我太太,你说我心里急不急?”
“噢,你就是……“董壁武仿佛知道什么似的,连着说,“这事我听朱孝先提起过,后来好像是让他去了解的。对,这事你的确应该去找他。既然这样,那就走吧。”
他们来到大门口,负责守卫的士官看见董壁武大声问道,“嗨,书记官,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董壁武说,“你不也没休息吗?找个人帮我把通讯员小喜娃找来,说有文件要送。”
士官叫手下去找人了,这名士官问道,“书记官,机枪懂不懂?我这一挺已经打坏了。”
董壁武摊开双手说,“我只能耍耍笔杆。”
士官又问,“那你的名字干嘛叫‘必武’?”
董壁武连忙解释,“你闹错了。我是‘墙壁’的‘壁’,不是‘必须’的‘必’。他们都喜欢搞混了。”
“那干脆将错就错吧。”士官说,“难怪你不懂机枪呢。”
“你说得很有道理。”董壁武接过话来说,“现如今中国不懂武不行,从今起我就改为董必武了。要说机枪呢,我也懂点。你说机枪坏了不是?我教你:这挺不好使,就再换一挺新的。”
“废话!这还要你教?”
说说笑笑间,那个叫小喜娃的兵跟着卫兵来到了跟前。汪治东一看,整个是个孩子,个头还没有枪高,看上去顶多不过十三、四岁。
董必武对孩子说,“喜娃,交你两件任务:一是把这份文件送交驻刘家庙的张团长;二是把这个人,”他指指身边的汪治东,“带到朱孝先那里。明白了没有?”
小喜娃不信任地望望汪治东,问,“就这人?能走路吗?”
“能。”汪治东连忙说。
董必武笑起来,摸摸小喜娃的脑袋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大人不能走路,倒比你娃娃还差?真是人小鬼大。”
小喜娃又说,“不过他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不就是要人家教你认字吗?这个容易,我替你答应了。”说完对汪治东挤挤眼睛说,“这孩子,但凡要他带路的都逼着人家教他认字儿。你就问他吧。”
汪治东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孩子了,笑着说,“喜娃,你说说看,你要学哪个字呢?”
小喜娃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这回带的路长,就教两个字吧。”
董必武哈哈大笑,“这孩子,倒学会开价啦?真有你的!快说,什么字?”
“就教……” 孩子想想说“就教‘共和’这两个字吧。”
“好了好了,价钱说定了,动身吧。”董必武催促着。
“那不行,就在这儿先教第一个字,出了城,一片漆黑,怎么学?说完了又不算话。不行,先学完了走,明天回来前再教第二个字。”
“你还真的了不得呢!”周围的士兵都被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态度逗笑了。
“好吧,”汪治东说,“就在这儿教。来,看好了。”说着汪治东蹲了下来,就着大门口的灯光,借过一名士兵手中的刺刀,在工事沙包漏在地上的沙子里,写下了一个“共”字,又在旁边写了个篆字的“共”,说,“看好了:这个字是两个人一同抬起一个东西,所以是同心协力的意思,明白了吗?”
小喜娃看看字先笑起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说,“这位先生有学问,还能把字变成画,让我一眼就记住了。”说着也用刺刀在沙子上写了两遍,起身说,“行了,我记住了,走吧!”
“这娃,聪明!”那名士官拍拍喜娃的小脸,夸奖地说。
汪治东站起身,看见董必武还站在旁边,很不过意地握着他的手说,“真谢谢你了,耽误你那么多的时间。再见了。”
小喜娃领着汪治东走了。他们先是到了江边,这里有一条专为军队通讯用的小汽船,船上的人见到喜娃都认识,上去后立刻就开船。喜娃对汪治东说,“白天江上尽是满鞑子的乌贼鱼,一到晚上都缩窝里去了。”汪治东当然知道,这是在骂巡洋和长江两支舰队,心里就笑了,他有意明知故问道,“不是说他们还有鱼雷艇封锁长江吗?”
喜娃不屑地说,“那也是做做样子的,他们晚上一样要睡觉。你瞧,来来往往都是船,可热闹了。”
小喜娃说得不错,汪治东看见昏暗的江面上,与白天所见是迥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只见南来北往的船只有的挂起了帆,有的摇起了橹,有的荡起了桨,满载着旅客,货物,穿梭如织,其中也有不少是运送士兵和弹药的。他们都趁大清海军舰艇退到下游休息的间隙,充分利用夜间恢复了武汉三镇间水上的交通。汪治东想起白天多次在这段江面上巡游的情景,不觉哑然失笑。他分明感到了武汉三镇就像一个巨人,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企图卡住他的血脉,这只能是不自量力!
小船顺江流而下航行了约一小时之久抵达了对岸,汪治东知道这儿再往北走就距离刘家庙车站不远了。上得岸来,发现这里与市区相比的确是另一番情景:到处是堑壕、铁丝网和临时筑起来的工事,到处是被炸得凹凸不平的地面,弹坑里躺着死去的士兵的尸体,周围不时响起枪炮声,一阵阵的火光就像夏夜雷雨里的闪电,刹时照亮了地面上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战争惨状,又刹时将这人间可怖的景象在黑暗中消解于无形,犹如人眼的一张一合,而就在这张合之中,似乎隐藏着宇宙什么神秘的暗示。
直到这个时候,汪治东才明白方才小喜娃问“能不能走路”这句话的意思。此时他只能尽量大睁着眼睛,努力在暗夜中辨认着在他前面领路的小喜娃那模糊的背影,只见他一会儿爬上一道土坎儿,一会儿又跃下一道沟壑,身手灵巧得就像是一只野兔。看得出来,小喜娃对这一带地形十分熟悉,他清楚地知道哪儿是清兵的防线,哪儿是民军的阵地,哪儿是水塘,哪儿是河网,有好几次,汪治东都能清楚地听到清兵们说话的声音,他当然知道,这就是张彪的残部占据的阵地。跟着喜娃几番上下折腾之后,汪治东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大概是过了午夜时分,汪治东已经不记得跟着小喜娃通过了多少道封锁线,又经过多少道哨兵的盘查,终于跟着喜娃进了一座低矮的农舍里,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小马灯,唯一的一扇窗洞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死了,屋里有几个人好像在开会。小喜娃让汪治东站在漆黑的堂屋里等候,进去后把文件交给了一个长官,又没老没少、人五人六地喊,“朱孝先,外面有人找。”
汪治东的手随后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尽管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但他分明感到这是双自己熟悉的手。
“治东兄,你来啦?很抱歉,只能给你倒杯水,不能点灯。这里离敌人只有一两百码。”
“孝先,我,我只想知道……”汪治东的声音因对即将得到的消息的期待而紧张得发抖。
朱孝先扶着汪治东摸黑坐在两张矮凳上,沉默了一会儿说,“治东兄,这两天我已找遍了这边有关的所有部门,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嫂子的确没有到武汉来。为她的事,我已跟上海同盟会的领袖陈其美发过电报——他们那边正在联络驻高昌庙的海军共同举事。陈其美跟嫂子十分熟悉,他答应立刻派手下的青帮弟兄们去查……”
“……”
“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音讯。”
朱孝先的话刚讲了一半,就听见汪治东手中的茶杯不知碰倒了什么发出砰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39
这个晚上汪治东做了一个很奇怪很恐怖的梦。
当他跟朱孝先谈完后,原本想立刻动身返回,但一看小喜娃已经躺在屋角里睡熟了,就不敢再惊动他。朱孝先把他俩安排在隔壁的一间柴房里,就让他们躺在茅草堆上将就过一夜。就这样,汪治东第一次以一名满清军官的身份在革命阵营里睡了一夜。
他睡得很不好,并不是因为周围时不时地发出枪声、炮声,这对他一个职业军人根本不是问题;也不是因为距离敌人阵地很近而担惊受怕,他在海盗的死尸堆里也睡过,而是朱孝先告诉他的这个可怕的消息,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翻来覆去地在他的心里搅动,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一道的伤痕,每划一道,他似乎都能听见心脏撕裂的声音,最后整颗心都给割烂了。他辗转反侧,不停地说着梦话,他发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深渊,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是巨大坚硬潮湿的岩石,它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使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出路在哪里?救救我!”他喊,但发不出声音来。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不停地摔着跟斗碰着壁,但还是不见洞口的亮光。突然他眼前似乎有个人影一闪,不知道是谁,总之是看不分明,只是没有妻子身上那特有的梅花的清香。他大喊:“是婉芬吗?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带我出去吧!”
人影在飘忽着,移动着。汪治东紧跟着它,跌跌撞撞地在地穴中爬行,头上,身上,被山岩撞得伤痕累累,流血不止,最后竟然到了地穴的尽头,原来这是一座死穴,没有任何出路,洞穴里只是堆满了人的白骨,浓烈的腐臭几乎让他窒息……
“婉芬,你在哪里呀?救救我!”汪治东大喊。随着他的呼喊,他眼前一道金光,一把青铜古剑倏地飞到他手中,剑柄上赫然呈现“含光”两字。汪治东挥起手中之剑朝黑暗砍去,只听得剑锋所到之处湱然有声。借着剑锋的微光,他依稀辨认出洞穴的底部压着的竟然是令他心悸的太岁,它混混沌沌,黏黏糊糊,被剑锋刺破之处流淌着红色、白色的粘液,犹如中国人随地乱吐的痰。而他的喊声也变成洞穴里可怖的隆隆的回声,它们撞击着,放大着,洞穴开始倒塌,巨大的岩石压在他的身上,使他艰于呼吸。
“婉芬!你到底在哪里呀?”随着他拚死的一叫,洞穴发出轰然巨响,他被震醒过来,原来是从对面阵地上发过来的冷炮。
朱孝先把他跟小喜娃都摇醒了,说,“你们快回吧,这边马上要打起来。很抱歉,没东西招待你们。”说着给他俩一人怀里塞了一块干呛饼。
汪治东走了出来,跟着钻进了壕沟,这才发现天刚蒙蒙亮,不远处就是刘家庙车站的建筑物,旁边还有两排低矮的被毁的民房,一条条的铁轨在黎明的曙色中泛着青光,像蛇似的蜿蜒迤逦而过,一直通往远方。车站已被密密层层的沙袋垒得严严实实,建筑物已被炸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它的四周到处是被炮弹掀翻的弹坑,看得出来,这里是民军与清军反复争夺的地方。
车站现在掌握在清军的手里,从那个方向射过来密集的枪弹、炮弹,打在临时构筑起来的工事上溅得泥土四处乱飞。民军这边正计划发动一次反攻,汪治东看见在一座小树林里已集中起来了一支数百人的敢死队伍,他们个个在胸前绑着炸药包,背后插着把大刀,表情严峻。汪治东从他们旁边通过过,几乎都可以听得见他们那激烈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汪治东内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朱孝先把他俩带到树林的后面,说,“一会儿就要发起总攻,你们快回吧,这里极不安全。”又对汪治东说,“嫂夫人之事我很抱歉帮不上忙了,汪兄你多保重。”
汪治东想起萨镇冰临行前托他带到的话,便说,“萨统在我来前曾关照我,如见到你请你转告黎都督,他会做到‘彼此心照,各尽其职,但求问心无愧而已’。这话我总算也带到了。”
朱孝先点点头说,“萨统在你来前也已复过信,意思已经明白。他是个正直的军人,我们这里的人也都很敬重他。好了,不多说了,你快回吧。” 说完与他摆摆手算是告别。
汪治东跟着喜娃开始踏上回程的路。
听了昨晚朱孝先的话,加上一晚上做的噩梦,汪治东此时内心犹如一团乱麻。眼前,他的压倒一切的念头就是要尽快地回到南京,首先找到吴振南,弄清楚在他离开南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要达到这一目标,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回到军舰上,因为只有回在舰上他才能跟吴振南取得联系。看得出来,大清国海军的起义是早晚之事,不管他是否跟汤香茗、杜喜珪他们混不混在一起,起义都已是大势所趋了。而他要想找到自己的妻子,就决不能离开军舰,否则单凭他个人之力去单打独斗,或是做劫狱一类的事,无异于是以卵击石。想定之后,他对喜娃说,“喜娃,回吧。”
喜娃一噘嘴,“还差一个字呢。”
“什么字?”
“你都忘了呀?你们‘大人’总这样!”
汪治东这才想起来昨晚上教认字的事,忙说,“哪能忘呢?这不,又是枪又是炮的,能识字吗?”
“这有什么?”喜娃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比这更厉害的架势我都照样识字,写字。”
“那好,”汪治东说,“来来,抓紧时间,我写给你看。”说着拖着喜娃到一处隐蔽处,撧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和”字。
“昨天是‘共’,今天是‘和’,合起来就是‘共和’两个字。”汪治东抓住对面射击的间隙,赶紧解释道。
喜娃看看字说,“还有画呢?”
“啊呀你这孩子,”汪治东着急地说,“马上都要打起来了,你还有这个心思?好好,我成全你,写给你看。”说着强捺着性子用树枝在旁边写了个篆字的“和”,说道,“看好了,这边是一个嘴,这边是一个‘禾’,就像颗谷子、苞米似的,结出来的穗儿给人吃。‘共和’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大伙一同干活,一同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再也没有人骑在我们的头上,老百姓的事情由老百姓自己管,我们的头上不需要任何人用任何名义成为我们的主子,我们自己的事完全由自己来做主。懂了吗?”
喜娃歪着脑袋,似懂非懂地说,“懂。”
“懂了就好,快写,写完就动身。”汪治东催促着。
正说着,突然,就在他们近处的一挺机枪响起了,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来近处就有一个隐蔽得很好的机枪点,一直被用树枝隐蔽着,现在突然树枝伪装掀开了,朝着对面车站的目标发出了猛烈的射击,紧接着,民军阵地上其他隐蔽点的十几挺机枪也同时打响了,十几条火龙硬是死死地压住了对方的火力。
隐蔽点里有人认得喜娃,叫道,“喜娃,还不快走!”
随着民军阵地发起的火力反击,数百名敢死队员开始匍匐着向着敌人的阵地运动,准备发起冲锋。这时民军阵地上的机枪一阵紧似一阵,像一条条水龙把对方的火力点都浇熄了。敢死队员们越爬越快,在快要接近对方阵地的前沿,队伍前面猛然站起了一个人,他挥舞着一面十八星旗,高喊着,“弟兄们,四万万同胞今天有没有退路?”
众人一起高喊,“没有!”
“四万万同胞怎么办?”
“冲!”
“杀!”
“听我的命令:
为了共和,前进——!”
“为了共和——前进——!”数百名勇士响应着,像大江涌起了春潮,像大地上滚动的雷声。冲锋号响起了,杀声,号声,汇成一股洪流,一场海啸,向车站猛扑过去,刹时间一片硝烟弥漫,硝烟中不时有勇士倒下的身影,十八星旗在刀光剑影中时隐时现,倒下了,又举了起来,再倒下,再重新举起来,一直插上了车站建筑物的顶端。
汪治东被眼前的景象震憾着,他在这群勇士的身上感受着一股似乎久违的令人神往的凛然正气,在弥漫着硝烟的阵地上空,他从火药的呛人气息中隐隐约约嗅到了一股梅花、山茶的清香。
一发炮弹朝这边呼啸着飞来,像响尾蛇发出恐怖的警告。汪治东大喊一声,“喜娃,卧倒!”但喜娃还愣着,握着手里的刺刀在地上画着什么,炮弹旋即爆炸了,掀起了一股泥浪,把汪治东掀倒在地,那挺机枪也哑了。汪治东从土里钻出来,喊着,“喜娃!喜娃!”
没有回答。
在汪治东眼前出现了一幅血淋淋的画面:喜娃好像顿时矮了一截,再仔细看,才看见他的半个脑袋已被炮弹弹片齐齐地削去了,他站在那里,两只手好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身子旋转了半周,仿佛在找寻自己的脑袋,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喜娃!”汪治东跳起来,抱起了血淋淋的喜娃,发了疯似的喊。在地面上,汪治东看见孩子刚刚用刺刀划出的一个“共”字,旁边的“和”却只写了顶上的一撇……
一股仇恨像火山似的在汪治东的胸中爆发了,他跳进了被炮弹炸毁了的掩体中,从泥土里拖出了那挺机枪,对准面前的清军的火力点,发了狂地射击。
“该死的满大人,见鬼去吧!”汪治东下颚上的咬肌棱角暴突,从嘴角里蹦出几个字来。这个始终游离在“革命”体制外的“革命者”终于向满清发出的复仇的第一枪。
就在汪治东瞄准满清军队狠狠射击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只听得从长江江面的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大炮的轰鸣,这声音太熟悉了,汪治东一听就知道,这是“海容”、“海琛”、“海筹”主炮、侧舷炮一起发出的声音,还有就是其他各炮舰上的大炮发出的声音,十几艘军舰上的数百门大炮一同发威,其声响可谓撼天动地,倏忽间天空中像有几万只九头鸟在凄厉地怪鸣,数百枚炮弹呼啸着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到了刘家庙这一片不大的阵地上,顿时火光熊熊,烈焰冲天,弹片横飞,一些断裂的民军的肢体飞散在空中,又重重地落在地上,顷刻间,民军阵地已成一片火海。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汪治东匍匐在地面上不停地质问自己,他猛然间想起来了,“狗日的张彪!” 他用拳头狠狠地砸向地面,“我回去把他干掉!”
炮击还在继续,三艘巡洋舰上的炮火惊人,杀伤力极大,地面就像是起伏的海面,在剧烈地晃动。汪治东知道这是饱和攻击,必须尽快逃离。他连滚带爬地从一个弹坑跳进另一个弹坑,从一道堑壕跳入下一道堑壕。他当然知道这些大炮每分钟击发的频率,能精确地计算出每两发炮弹间的击发间隙,他就利用这些知识躲避着来自自己舰队大炮的射击,只身一人飞速地在火丛弹雨中迂回,迅速逃离了这片死亡之地。当他再次回过头来,遥望着阵地时,只看见那里已被地狱般的烈火全部吞噬尽净了……
40
汪治东回到“海容”舰上已是几天之后了。这是因为,当他历尽艰辛返回到舰队每晚的停泊地阳逻时,发现通往军用码头的沿岸全被张彪的残部扼守,且盘查极严。他想如果此时让张彪查到,不管他如何辩解,都难逃军法处置,到时候即使萨统制出面为他说话怕也无能为力了。他可不傻,犯不上在这个时候朝枪口上撞。就这样,他在岸边的一家农户里躲了几天,找寻着时机。那家人看他样子不像是坏人,尽管衣裳上有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但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谁也不想多管闲事,汪治东又给了他们一些钱,主人也就很知足了。
有一天,汪治东突然发觉岸上的守兵一下子都没有了,他不敢大意,又观察了两天,当他从高高的江岸的小山头上,俯瞰那军舰停泊的码头时,发现岸上守卫全都换上了军舰上的水兵,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他这才放下了心。他知道自己现如今在军舰上虽非实权人物,但早已算得上是“资深”人士,不少军舰的管带、帮带都出自烟台水师学堂,是他的学生,各条军舰无论上下认识他的人都很多很多。于是他选在晚上以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方式顺顺当当地回到了“海容”号上。
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汪治东虽然离开军舰才短短几天时间,发觉舰队变化很大。首先是舰上人员无论上下,对于革命起义一事皆不似过去那般地遮遮掩掩,讳莫如深,相反言谈中许多人是口无遮拦,不光在背地里议论,甚至在大庭广众中公然表态支持,其中尤以中下级官兵最多。再一问,原来三天前清廷一纸命令,革了瑞澂、张彪的职,认为他们镇压乱党不力,弄得瑞澂、张彪一行大小官员灰头土脸夹着尾巴滚蛋了。同时朝廷起用袁世凯为湖广总督,总领剿撫事宜。于是袁世凯命冯国璋统第一军、段琪瑞统第二军向湖北进军,冯国璋的军队仗着武器装备的先进,很快攻占了汉口,一把火把老百姓的房子都烧了。大火烧了五天五夜,造成无数生灵涂炭。大火也把军舰上的许多官兵烧醒了,因为他们当中不少人的家就在岸上。
汪治东到得军舰上,草草冲洗换装一番,刚准备去向萨镇冰统帅复命,就听到了号令:萨统制召集巡洋、长江两舰队中层以上的军官到“海容”号议事厅议事。于是各舰管带、帮带、二副还有两个舰队的指挥部人员统统集中到了一起。自大清帝国这两只主力舰队连桅汇集在武昌长江江面上以来,这么多领导人聚集在一起这还是头一次,而这期间人们却都经历了如此众多的变故,乍一碰头,互相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人们按照军队里的级别依次坐定,汪治东的身右边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长江舰队统领沈寿堃协统,这个人自军舰开进武昌以来,始终无所事事,对于舰上人员的议论,他一概是一言不发,从不表态,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汪治东坐下后,沈寿堃突然主动打起了招呼,“汪贤弟,这一向在外面忙什么呢?”
汪治东一怔,知道自己离舰上岸的事他也知道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偷偷上岸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军舰上就这些熟面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缺席好几天,想瞒也瞒不住,便若无其事地说,“报告协统,岸上有亲戚恰逢红白喜事,便向萨统告了假。”
“啊呀贤弟真是好心情。社稷危难,天崩地坼,尚能不乱了心性,如此定力令我钦羡啊!“
“这也实属无奈之举,虚与应酬而已。”汪治东应付了一句。
就在他俩低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时,汤香茗站起来对大家宣布,“萨统制到。”今天的汤香茗,一改往常的习俗,穿上了合身的军装,连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也拿去了,显得格外精神。
于是众人起立。萨镇冰走到会议桌前正中央,目光环视大家,两手往下按了按,说,“列位请坐。”然后坐下对大家说,“今天请诸位来,开门见山一句话,下面怎么办?本人想听听诸位的意见,望诸位各抒己见,毋生顾忌,言者一律无罪。”
萨镇冰说完,会场上是一片静默。隔了好一会儿,“海容”号大副饶涵昌突然站起发言说,“下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萨镇冰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国舰队采用英国体制,讲话发言务请去除官场陈词俗字。”
饶涵昌忙恭恭敬敬地说,“是是。”汪治东知道这个人是同盟会的,跟高婉芬熟悉,便觉有些奇怪,为什么像他这样有觉悟之人一到了正式场合也难免俗气?
饶涵昌接着说,“眼下长江进入枯水季节,我‘海容’、‘海琛’、‘海筹’号巡洋舰已不能在此停留,必须尽快驶向下游,否则即将搁浅。再说,武汉军政府因我们参与镇压民军起义,已拒绝向我们供煤供水供粮,我们的燃料即将用尽,炮弹也将打光,请萨统回明清廷,我三艘巡洋舰必须退出战斗,即日开赴九江……”
饶涵昌一起了头,会场顿时就像热水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们的煤也快用光了,炮弹也没有了。”
“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赶紧往下游九江走。”
“九江已经宣布独立了,他们是革命政府,你想跟他们套近乎?”
“人家同意给我们提供粮食燃煤。”
“哈哈,老兄感情想投靠革命党。”
“投靠革命党又怎样?这年头有奶便是娘。”
这时候,“江真”号的管带杜喜珪站起来说话了,他说,“我还有一个消息要报告诸位,当然估计大伙也都知道了:驻上海的‘策电’号已率先起义,吴淞口炮台与驻沪海军的其他军舰也悉数起义。这就是说,再这样撑下去,我们连大本营都回不去了。”
尽管这个消息的确在各舰的电官之间已经传开,不属新闻了,但经杜喜珪在大庭广众中一传播,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冲击,不少人开始担忧起来。
“我们不都成了过河卒子了吗?”
“完了,管饭的娘改嫁了旁人。”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都反了吧。”
“看看全国多少省份都宣布独立了!咱们犯不上为朝廷卖命了!”
这时汤香茗又从议事厅门外走了进来,。对着萨镇冰耳语着什么。
萨镇冰抬起头说,“让他们进来说吧。”又对着门外大声说,“有什么话就进来讲吧。”
汤香茗又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说,“派代表进来说话吧。”汪治东一看,喝,门外聚集了好多官兵,为首的是他在江南水师学堂朱孝先那一届的四期同学陈季良,现在“海容”号上任二副。在他身后的是 “海容”号总俥甘发苗、大俥饶秉钧、煤饷副严寿华等人,汪治东和他们都认识。他们都围站在甘发苗的身后,形同一堵护壁。甘发苗从怀中取出一纸,对着各位军官们说,“萨统,各位管带、帮带:我们是‘海容’号以及‘海琛’、‘海筹’号上广大官兵推选出的代表,这些天来我们目睹满清政府血腥镇压武汉三镇百姓的暴行,一个个无不义愤填膺,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满清专制,腐败无能,戕害我中华民族达三百年之久,可谓罪孽深重,如今武昌军民揭竿而起,此乃天灭满清也!我等岂能助纣为虐!请诸位望窗外看一看吧!”随着他的话音,众人都一起朝外看去,只见汉口、武昌方向的上空烧成一片火红,大火照亮了半壁天空,众人都静默不语了。
甘发苗接着说,“这把火烧了已五天五夜了,这是满清朝廷造的孽呀!多少生灵惨遭杀戮,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人一生的积蓄灰飞烟灭……只要是稍有天良的人,能置若罔闻吗?为此,我们三舰官兵签名写下了‘敦促军舰起义书’,呈请萨统,请您带领我们起事吧!”他的话充满着感情,讲着讲着,眼泪开始流了下来,这时,议事厅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起已被外面的人推开了,众人都已拥满了议事厅的各个角落,听着甘发苗的这番话,许多人都哭了起来,不知谁喊了一声,
“满清无道,天灭满清!”
“萨统,领头反了朝廷吧!”
众人也齐声响应,“反了吧!反了吧!萨统!”
萨镇冰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汪治东看得出他的下眼睑在急剧地抽搐着,他在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流出来。
汤香茗此时站起发话了,他带着点不满的口吻教训说,“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不是在强萨统之所难吗?萨统身为朝廷重臣,多年来深受朝廷恩泽,向以‘忠义’二字自重。你们难道想叫萨统身陷不忠不义吗?你们难道想让萨统身背骂名吗?万万不能!”他一步上前,接过甘发苗手中的“起义书”,高声宣布,“萨统德高望重,天大的事,不应推给萨统,而应该由我们来顶着!我汤香茗,与武昌革命军政府早已取得联系,连日来也与杜管带多有商议,与“三海”之管带、帮带已取得一致意见:即日起宣布‘三海’脱离清廷,加入革命阵营。革命军政府业已同意,凡我军舰军官士兵,不论汉满,一律保有原来职位,享有原来薪俸。凡愿参与起义的一律按此办理,革命军政府热烈欢迎诸位。”
汤香茗一席话令会议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此时的汤香茗俨然已成了武汉革命军政府的代表了,他的话真是掷地有声,如黄钟大吕,立刻被舰上官兵们的欢呼声淹没了……
萨镇冰久久不语,最后只低声问了汤香茗一句话,“汤副官,你这是叫老夫让开了?”
汤香茗连连解释说明,态度异常诚恳,“萨统制,请您千万别多心,这也是为保全您老名节,方才出此之下策,实属无奈也。还望萨统制海涵。”
萨镇冰淡淡一笑,对长江舰队的军官们说,“有不愿跟汤副官走的,都与老夫一道离开‘海容’吧。”
汤香茗一听这话满脸堆笑,马上高声号令道:“全舰官兵前甲板列队集合,恭送萨统制离舰!”
今天回想起来,你不得不承认汤香茗的政治手腕高超圆熟。他先是让汪治东去萨镇冰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然后利用“三海”巡洋舰上的官兵以及他自己的公开奉承逼萨镇冰就范,再由他自己恭恭敬敬地送走萨镇冰,这一捅,一逼,一送,组成了他篡夺海军军权的三部曲,在给辛亥革命送去大礼的同时,也完成了他向革命阵营的投资,从此就坐等分红了。
“海容”号的官兵整整齐齐地列队站立在前甲板上,即将投入革命怀抱的兴奋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对于他们普通人而言,都自以为是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从此开始了一番新的人生的航程,然而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汤香茗投下的一份小小的赌注而已,从此往后,他们就成为军阀们争权夺势的工具和政客们相互攻击的炮灰。
就在汪治东也准备离开“海容”号的时候,队列里突然有人低声喊住了他,“汪参领,请留步。”
汪治东掉脸一看,原来是“海容”号正电官金琢章,他也是同盟会的人,汪治东、高婉芬一直跟他也很熟悉。
金琢章把汪治东引到无人处,拿出了一份电报纸,说,“嫂子的事我们大家都很揪心,多次与上海方面查询。适才武昌军政府发来一电,称上海大都督陈其美已获确切消息,说嫂子……嫂子当时并未能离开金陵,她在英国商船上出发不久,即被满清捕快捉拿,现极有可能还关在江宁的监狱。汪参领,您……您……这是怎么啦?”
汪治东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晃了晃勉强站住了。他像喝醉了酒,不知道金琢章后来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随着萨镇冰他们一起从“海容”号上“移师”到了“楚豫”号上的,在他的脑子里,像滑了丝的唱片反来复去总是唱着一句话:“快,快,我要回南京!快,快,我要回南京!”
当他站在“楚豫”号的甲板上,回首看着那三艘巡洋舰时,只见在浓黑的夜空中,半边天空被大火烧得通亮,天地就像一整块塞进炉火中锻烧的浑然一体的铁,半是红色,半是黑色,而在那鲜血殷红的背景映托下,三首军舰上的黄龙旗徐徐降落,代之而起的是三面白旗。依照萨镇冰的特别嘱托,这三艘军舰必须由资历最深的“海筹”号舰长、汉人黄钟瑛带队,由他领头投向革命阵营。于是“海筹”号上冉冉升起了队长旗,“海容”、“ 海琛”跟随着鱼贯而行,向着下游九江的方向,渐渐隐没在“红与黑”的夜幕里,为大清帝国的海军奏响了最后的丧音。
三座庞然大物的骤然离去,顿使七里沟锚地冷清了不少,剩下的只是长江舰队的中小型炮舰、鱼雷艇,在他们当中,汪治东意外地发现,“江真”号居然仍然挂着黄龙旗,经过方才杜喜珪义正词严的发言之后,再看看这些旗帜,分外带着强烈的反讽意味。
这个晚上,“楚豫”号萨镇冰休息的房间里,灯火一夜未熄。萨镇冰召见各舰舰长个别谈话,倾听他们各自的想法,等叫到汪治东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汪治东知道,他是最后约谈的一个,之所以安排到末尾,当然是因为他并非舰长,没有直接承担的责任,这样的谈话完全是知心朋友间的一场交心了。
汪治东走进了房间,看见萨镇冰仍和白天一样,穿戴得整整齐齐,只是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倦容,看得出来,他是以他自己的想法在为这只舰队妥善地安排好后路。
汪治东坐下后叹气说,“萨统,最后的结果竟然还是遂了汤香茗的心愿。”
萨镇冰有点尴尬地说,“真没料到,他临走时还来了一番如此出众的表演。”
“早知如此,不如您率先发难好了。”
萨镇冰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治东呀,你是有所不知,人为俎醢,我为鱼肉,这事换了你是干也不干?”
“……?”
“我今天找你来,向你透些实情,你自己知道了就是,无需告知于人。我要说的是,袁世凯已跟我在萧家港车站见过面了。他见我的目的无非是要我公开表态站在清廷这一边,他当然也知道黎元洪争取我反正之事。但我从他的谈话中,却了解了他心底里更深的一面,这就是他有了一个更大的野心,就是把这场革命化作他私人的囊中之物,为此他已经在做争取黎元洪的工作了,应该说做得还很有成效。”
随着萨镇冰的解释,汪治东才知道表面上轰轰烈烈的革命,原来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场又一场卑鄙的交易,他原以为汤香茗跟杜喜珪的赌徒式投注已是中国海军在这场革命中的高层次上的亵渎和出卖,却不料在他们的上面更高处却早设下了更大的赌局,准备好了更大的亵渎和出卖。
依据袁世凯的想法,他现在拥有全中国最强大的兵力,不仅可以挟满清小皇帝以号令诸侯,也可以号令孙文,他之所以在攻下汉口、汉阳后不乘胜直捣武昌,就是逼迫革命政府对他许下承诺,他既要借着这股革命的力来摧毁满清,又要控制这股力量让它把自己送上独霸天下的宝座。萨镇冰从袁世凯的话里看出来,无论自己反正与否,这大清国的海军都最终会落入袁世凯的手中。那么对于萨镇冰而言,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宣布起义加入黎元洪的行列,最终仍跟着黎元洪回归于袁世凯的手下;二是拒绝起义明确站在满清一边,以提高袁世凯向革命阵营讨价还价的筹码。显然这两者皆非萨镇冰之所愿:前者有点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味道,况且袁世凯在他萨镇冰倒霉的时候还曾经在皇上面前拉过他一把,他没有必要把面子搞得很难看;至于后者呢,萨镇冰更不愿所为,他说:
“治东,袁世凯虽然于我有恩,但经过戊戌变法,难道我还看不出他的为人来吗?公开支持他就是明确与孙文领导的革命作对。孙文这个人我虽然与他从未谋面,但此人人品极好,可惜的是,他所拥有的只是人望,而毫无实力可言。而在中国的权力场上厮杀,没有实力就只能是人家的盘中餐!这一点我的一位英国同窗都早已看到了,他给我来信说,未来中国的政权归属仅一人而已——非袁世凯莫属。既然我们身处特定地位因而有异于常人,使我们对这场革命的未来前景看得比别人更深更远,如果我们利用这样的‘远见’来为个人牟利,一面反对孙文,一面又跟在袁世凯的后面与革命阵营眉来眼去,那么我们与汤香茗、杜喜珪之流的投机家又有何异?”
萨镇冰这一番肺腑之言,令汪治东感佩万分,他立刻明白了恩师的内心。他意识到,他的眼前有三种人,他们有三种不同的对待革命的态度,三种不同的人生坐标:最低层次的自然是杜喜珪,他无能,投机心切,没有眼光,因而只能采取两面下注的方式,由于他并不知道萨镇冰跟袁世凯谈话的内容摸不透袁世凯的心思,因而直到眼下这一刻,他还挂着黄龙旗在观望,尽管他在汤香茗那里已经伸了一腿,但他仍然担心“革命”翻局;而汤香茗的确比杜喜珪技高一筹,他有远见,已经较早地看出满清必然覆亡的命运,因此他该出手时就出手,在关键时刻,断然地把牌押到革命阵营那一边以求个人的更大收获;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真正的高人萨镇冰,他不仅看到了满清政府必倒、革命必然“胜利”,更看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危机,也正因为他看得既远且深,他就拥有了投机革命取胜的更大的把握,然而他却断然拒绝投机,并且在行动上要与那些翻覆云雨的投机家们划清界线。这就是他与前二者的根本不同之处,此所谓“济水黄河两交汇,始终清浊不同流”的人生态度。汪治东不由得对自己的老师更加敬重了。
大概是近来舰上变故很多引发了内心感慨的缘故吧,萨镇冰今夜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他又说,“刚刚汤香茗的那一番恭维我气节的话,固然是为了把我强推上架子去烤,迫使我把舰队交给他去邀功请赏,但这番话难免不会成为后世人评论我的根据,以为我坚不反正就是怕落下不忠不义的骂名,以为我就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对清廷效忠的愚忠老头,其实治东你想想,我受过西方正规教育,难道还不懂得封建专制乃罪恶之源的道理吗?难道还不懂民主远远胜过专制的道理吗?不过——这也没什么,但求无愧于心,一切留待后人评判罢了。汤香茗这个人啊……”他想想不说了。
听着萨镇冰的讲话,汪治东明显地感觉到与往时不同,以往他这位老师很少直呼汤香茗的名字,也很少对他褒贬,这一回却不停地提到他,厌恶之情已不加掩饰,这说明萨镇冰对于汤香茗的作为已极度地反感,他过去太欣赏这个人了,如今一旦看清他的本来面目自然难免陷入深深的失落。
面对着萨镇冰少有的一次内心曝露,汪治东有点不知所措,按道理他属于小辈,当然不好说什么,只有唯唯而已,他试图把话题引开一些,便说,“萨统,今天听您讲,我才明白,原来世间的许多事情并不像它表面上显露出来的样子,这场革命还没展开就已经变了味儿,变成‘吃人’或是‘被人吃掉’的一场残酷的游戏了。”
萨镇冰不停点头,说,“在这样的两难选择中,我们只有选择‘不选择’。”
“‘不选择’,什么意思?”
“就是我已决定称病离舰而走。”
“……”
“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跟随老师。”汪治东坚定地说。
“哦?”汪治东的回答大概让萨镇冰感到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他又问道:
“说说看我那弟媳妇怎样了,这回上岸可找到婉芬的下落?”
汪治东沉默不语了,他感到一阵剐心的疼痛。
“怎么了?”
汪治东简短地把上岸的经过以及刚刚从金琢章那里得到的电报上的消息说了一遍,他边说边想起了刘家庙壮烈牺牲的壮士,想起了喜娃,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不禁热泪盈眶,他问道,“莫非中国人的革命就是让精英奉献牺牲,却给小人提供赌局的一台绞肉机么?”
萨镇冰的脸色极其严峻了,他缓缓地说,“怕还不仅仅是这样。中国历来的革命造反都是:精英牺牲,小人夺利,浊浪滔天,清流引退呀,中国倘不革命,若有,怕也仍然如此……”
说完两人都不语了。
天色渐渐微白了,萨镇冰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你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想你就不要跟着我了,我只带沈寿堃一个人走。我们先回上海基地,从那里我再回福州老家。上海如今已是革命的天下了,我们也都改换了门庭,难道不是吗?我们还会见面的。我想你的当务之急是到南京找吴振南——不过我要告诉你,他们也起义了,现在聚集在镇江。我看你就跟‘江利’号走吧,舰长是朱天森,跟朱孝先一届,也跟你同过学,你有什么事他能帮上忙。”
汪治东没有想到,萨镇冰在这种时候还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心里自然万分感激,连声说,“谢谢老师安排,我去跟他说一声。”
这天傍晚,萨镇冰与沈寿堃两人装扮成商人在九江上岸,临行时,向各舰发出灯光信号:
“我去矣,以后军事,尔等各舰艇好自为之……”
顷刻间,各舰上的黄龙旗纷纷飘落,曾经用如山的白银堆积而成的在亚洲高踞吨位之首的一代大清帝国的海军舰队至此走完了充满屈辱的航程,画上了沉重的句号。长江舰队各舰的管带,一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杜喜珪的“江真”号迫不及待地赶往九江——汤香茗已经通知他自己成了革命政府的海军总司令,并且为他预留了“海容”号舰长的位置。他暗自庆幸,总算这一回牢牢抓住了机遇,终于咸鱼翻身,进了龙门,在他面前呈现出五光十色的升官图,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原先投在满清这边的赌注统统撤掉,把拉的屎擦擦干净,以免留下后患。至于“江利”、“楚豫”、“湖鹏”号这几艘军舰都不想跟着杜喜珪淌混水,他们决定驶回上海加入反正海军。
汪治东和朱天森站在“江利”号的舰首,向着东方那漆黑的夜幕,急驶而去。他们的头上飘扬着白色的旗帜,身后的火光和激烈的枪炮声离他们愈来愈远了,眼前却是似乎总也穿不透的浓厚的黑暗,它像一堵厚实的墙,又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隧道,汪治东不禁回想起那晚上做的梦来,他真害怕像梦境那样进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地下洞穴。
就像上帝安排人类处在自然界的大宇宙和小宇宙之间这一得天独厚的观察位置因而使他既能够观察壮至星云的宏观景观又能够观测到微至夸克的微观世界那样,汪治东在这场揭开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政治进程的伟大革命中,也处在了中间的位置,这使他既能够洞悉政权高层的权力博弈,又亲历了站在革命火线前沿用血肉之躯向着封建专制制度所进行的决死的搏杀,因而他对这场革命的感受就远比其他的人来得深刻,也正因此,他也就陷入了更深的精神危机之中。
汪治东就这样在长江的江面上,在内心的痛苦焦急的煎熬中度过了成为中华民国海军的第一夜。
41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下旬的江宁城中,天气十分寒冷。一天傍晚,两辆满载干柴的大板车由十来名壮汉前拉后推地进了闺奩营十八号的汪家大院,大门随即就关上了。这样的景象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在入冬的季节大户人家贮存柴草、木炭以供冬季取暖,这早成了惯例,更何况那时家家烧的都是灶。
进来的人就是汪治东和“楚观”舰上的海军陆战队的战士,他们脑袋后面都接上了一条假辫子,全都换上了破旧棉衣,一幅乡下人的打扮。
两天前,汪治东随“江利”舰到了镇江。在此之前,原先停泊在江宁草鞋峡长江江面的十三艘属于长江舰队的舰艇已经在“镜清”号管带宋文翙、“楚观”号管带吴振南的率领下起义开到了镇江,并组建了镇江舰队,由宋文翙担任舰队司令,吴振南被推举为镇江都督府海军处长。
汪治东见到吴振南后,首先问起那天高婉芬离舰的情形,吴振南听后十分震惊。他说自己是亲自送高婉芬上了英国商船的,之后的情形一点不得而知。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忙于上岸找江宁府都督交涉,要求他解决舰只的燃煤问题,江宁都督支支吾吾,要他们停在岸边等待。这时驻守在南京城里的张勋的部队对百姓烧杀抢掠,再加上传来了冯国璋部队火烧汉口、汉阳的消息,舰上一批留学东京或毕业于烟台水师学堂的少壮派义愤填膺,开始发难,宋文翙、吴振南最先表示支持,于是成功地组织了这场起义。目前他们正在紧张地从上海、杭州方面调集革命军队,准备发起对南京的进攻,因此一直没有注意到高婉芬离舰后的去向,经汪治东一说,才知道大事不好,也陷进了焦急之中。
吴振南一边安慰汪治东一边说,“上海陈其美已调集了部队支援江浙联军,现在已经形成了对南京的合围之势,等兵员到齐我们立刻发起攻击,把嫂夫人救出来。”
汪治东说,“等不及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清政府对革命党人有‘斩立决’的绝杀令。我已想好了,你马上拨给我十名陆战队员,我连夜出发去南京。”
吴振南大吃一惊,“你……你是想去劫狱?”
汪治东点点头。
“这很危险。”
“顾不上这些了。”汪治东决心已定,他想,为了椰蓉花我都敢于赴汤蹈火,更何况这是为了我的妻子和真正属于自己的儿子!
“江宁的城门都已关闭,进出盘查很严,万一……”
“笑话,我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终不成他们还能禁止家住南京的人回家?”
吴振南沉默了。他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位好同窗,知道他之前有过不少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他知道这个人仗着一身的本领,天不怕地不怕,重义轻利,常常会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来。思考再三,决定同意汪治东的请求,让他亲自在自己舰上挑选十几名兵士,并要求他尽量与舰队进攻南京的行动里应外合,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汪治东一一答应了,他在官兵中选了一批出自烟台水师学堂的学员,他们都既是吴振南的部下,又是自己亲自教过的学生,忠诚度不成问题,且个个都是身强力壮,有一身好身手。再说这些年轻人一听说是去营救一位真正的革命女杰,恩师的太太,更是个个摩拳擦掌。选定后,让他们化装成农民,又搞了两挂大板车,装做送柴的人,混进了城,武器都藏在了柴火堆的里面。
他们进了汪宅以后,稍事休息,汪治东便召大家开了个会,确定了几点行动方案:根据他的判断,如果妻子真进了监狱,一准是关在老虎桥,因为这是重犯、要犯囚禁的地方,因此首要的一点就是想法打进老虎桥监狱,与里面的人建立联系,弄清楚高婉芬目前的处境;二是想方设法搞一张老虎桥监狱内部建筑结构的图纸,必要时劫狱;三是随时有人观察江面上的动静,配合起义舰艇及部队的进攻。
这时候汪母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她说监狱里有个清理杂役叫阿桂的,几年前从安徽歙县老家流落到了金陵城,差点病死在街头,是汪母救助了他,还叫外甥茂引之治好了他的病,从此以后每年打老家来时都要上门拜访,因为是同姓,算是本家,所以称汪母为“汪奶奶”,还带些家乡特产之类算作孝敬,汪母自然也给点钱补贴他家用,汪母觉得这个人虽然非亲非故,但托他打听些消息应是没有问题。
于是汪治东把人员安排停当,带了一个烟台水师学堂的姓常的学生当助手,化装成生意人,来到了老虎桥监狱的门口对面街道上。
赫赫有名的南京老虎桥监狱那个时候叫做“江南模范监狱”,亦称“江宁地方监狱”,建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跟同样赫赫有名的“马林医院(南京鼓楼医院)”同属维新运动的产物。说明封建统治阶级在强化镇压手段上也是很“与时俱进”的。这座监狱就在马林医院的东南边,距离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就可走到。监狱的西边围墙下有一道宽约数十公尺的河流叫做“进香河”,相传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一条朝山进香的水道,为了到北极阁去拜佛求神,许多远在方山的人都是划着船沿着这条河来烧香的。河上有座桥就叫做“老虎桥”,它直通监狱的大门口,因为监狱门上的门牌号就是“老虎桥45号”,所以就有了“老虎桥监狱”这个俗名。它之所以赫赫有名,就因为这里面曾关过无数赫赫有名的人士,包括共产党创始人陈独秀,大汉奸周福海、汉奸文人周作人等等,就不在此赘述了。因为要写到我的大妈,前几天我还特意到老虎桥监狱那儿去转了一下,可惜的是,别说进香河早就成了车水马龙的宽敞大马路,连这座闻名遐迩的监狱也于不久前拆迁光了,什么都没有被留下,取代它的将是巍峨的大楼。尽管建设总令人感到欣慰,但一想到在这块土地上曾经承载着如此众多人物的痛苦、焦虑、煎熬甚至是经受酷刑的撕心裂肺的惨烈,转眼间将被新大楼里的那些穿着时髦的小姐所取代,人们将再也记不起就在她们的美腿秀脚下面所曾经发生过的清政府的黑暗野蛮、日本军人的残忍兽性的那些无数令人心惊肉跳的往事,我的心里就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和失落,我久久地站在瓦砾堆前,茫然地望着那些庞然大物高举起抓斗无情地摧毁这一切,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我想,那个时候应是什么样子的呢?由于江浙联军已陆续攻占了南京周边的战略要地,南京城已成了一座孤城,要不是因为民军没有大炮,否则这座城池早就该被革命军占领了。现在城里面当然很乱,各种谣言不胫而走,到处是风声鹤唳,真可谓一日数惊。位处北极阁附近的这条进香河路上应是人烟稀少,店铺大多都关上了门,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的清兵,或是三五成群打家劫舍的散兵游勇,不得已出门的行人打老远见着了都像是见到了瘟神似的赶紧绕道走。沿河的柳树低垂着枯枝,瑟缩在冬季的寒风中。从城南雨花台、牛首山方向,城东紫金山、汤山方向,城北幕府山方向,不时传来阵阵的枪声,有时急如炒豆,有时断断续续,那是江浙革命联军在跟张勋的清军争夺南京外围的军事要地。
汪治东让小常在一个卖香火的小店门口观察监视,自己一人来到了监狱门口,被卫兵档在了外面。汪治东说,要找一位叫做汪阿桂的人,并说自己是他的小叔。卫兵看他穿着十分体面,又从衣袖中掏出了几枚“江南省”造的“光绪元宝”放在了自己手里,便也十分通达地进去通报。不一会就走出了一个穿着工服的人,见着汪治东仿佛早已认识似的,亲切地喊了声“阿叔,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啦?”
汪治东示意有话要说,把他带到附近的一家小茶馆中,里面了无一人,坐定后说,“你是应该认识我的。”
阿桂点头说,“相貌上一眼就能认出来。”
汪治东说,“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你。”
阿桂慌忙说,“阿叔,这是从何说起啊?我小侄的命还是汪奶奶给捡回来的,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我问你,”汪治东问,“最近监狱里有没有关进一名姓高的女革命党?”
阿桂一听,现出关注的神色,说,“有。名字好象叫高婉芬,她是……?”
“实话说,她就是你婶子。”
阿桂吃了一惊,“怎么,会是她?”
汪治东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婶婶她……她……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怎讲?”
“婶婶关进来也大约有一个月了,听说是让人给告了密。提审的时候审判官只翻了她一下耳朵,认出了她耳背后有颗痣,就说她是钦定要犯,随即打入死牢。要她交出同党,虽百般摧残,但她仍坚不吐实。现在正等待上头发落。也正因为她少见的硬气,才闹得监狱上下人人皆知的呢。”
汪治东心头仿佛划了一刀,颤抖着声音问,“她的腹中还有胎儿呢?”
阿桂说,“正因为这,才没有‘斩立决’。”
汪治东强忍住眼泪,又问道,“你能否见到她?”
阿桂忙说,“不行。我只在男监里打扫,她是关在女牢里,听说还是专用牢房,有专人日夜看守。我们监狱里人员是不能随处串动的。”
汪治东又问,“你能否指出她关在监狱里的大体位置?”
阿桂于是用指头沾着茶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大致画了监狱里的建筑地形图。原来这座监狱占地面积近八万平方米,监内设置为东、西、南监及女监、病监五处。东、西监为双扇形,各有四冀,女监设在东南角,由女看守管理。狱中设有水牢和刑讯室。
汪治东问道,“不是‘模范监狱’吗?听说还是学了人家德国人的先进学问,怎么还有刑讯室跟水牢?”
阿桂答道,“典狱长说了,这叫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汪治东冷笑说,“原来封建专制者嘴里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用西人的技术来用做强化自己专制的统治手段。这样的中西交融不要也罢。还有一个问题,告密者是谁?能打听到吗?”
“大概要找到那名捕快。”
“捕快是谁?”
“据说是个叫野狼牙的人。”
“他住何处?”
阿桂摇摇头。
汪治东看看更多的东西阿桂也问不出来了,遂约定了明日的这个时间再在此地见面,便带着小常回来了。
整个晚上,汪治东眉头紧锁,他也不敢对自己的母亲说出实情,只含糊地说,阿桂不清楚里面关没关高婉芬这个人,等他打听到了再约定时间会面。可他的心里却一直在流血。他跟几名队员一道按阿桂的描述画了个监狱的地形图,讨论了几套劫狱的方案,但因为里面的情形仍不能了如指掌,方案还是无法确定下来。
这一夜他通宵难眠,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了一阵。这时突如其来的急促的敲门声把他给惊醒了。来人是阿桂。他神色紧张地告诉汪治东说,“刑部批文已经下来了:今日午时三刻在三山街开刀问斩。”
阿桂的到来惊动了汪母,一听这消息顿时昏厥了过去。小红跟家人赶紧抱起汪母又是捶背又是揉胸好容易把她救醒了。汪治东尽管像遭了雷击一样,但他临危不乱,立刻把队员都叫醒了。他问阿桂,“消息准不准?”
“一准的。”
“婶婶不是还有身孕吗?”
“听说找了个老郎中,要强行催生。”
汪治东的下颚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问,“行刑地点是在三山街街口还是东南方的那片开阔坡地?”
“听说是在街口。我也不十分清楚。阿叔,我在这里不能久留,我怕是已经让人家注意上了,这两天风声很紧,都不准我们乱动。我走了。”说完便起身告辞。
汪治东知道,清朝时期南京城行刑地点都在三山街,但三山街是一个区域的名称,行刑时大多是在靠三山街口东南方的那片开阔坡地,如果转移到街口行刑就代表示众。这是因为世界上凡专制统治者都有把残酷行径神圣化、放大化的怪僻:秋瑾选在绍兴繁华的丁字街口割脑袋,雨果笔下的钟楼怪人选在巴黎的街头受鞭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满街的游行示众等等都是一个道理。
汪治东想通了之后,马上吩咐全体队员带上家伙,化装成老百姓的模样,分散来到三山街自家开的“天和绸布庄”跟“新凤祥银楼”上,这两座小楼刚好一东一西,像钳子一样夹住了三山街的十字街口。两座楼后面都备好了一辆马车,一旦得手后立刻率队员分乘两辆马车杀出水西门去。
一切安排停当,汪治东独自静坐在绸布庄的二楼窗口,观察着路口的动静,等待着午时的到来。
大概到了上午十时左右,果然来了一队清兵,开始清场,还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一支笔架,锡砚之类。汪治东注意地看了一下,笔架上只放了一支毛笔。这清朝时候杀人很是有学问的,算得上是“博大精深”中华文化的一部分。当时杀人时由监斩官叫一名人犯的姓名,便在这个人犯的名字上用朱笔打上一个钩,于是刽子手鬼头刀一闪,一颗人头就落了地,刽子手需手提人头送监斩官验视,于是监斩官就用手中的朱笔在砍下的人头上再画上一圈,然后连笔带人头“啪”的一声一起掷下,想象一下,只这一声“啪!”,监斩官的姿势是何等的潇洒!这支带血的笔便会立刻被周围围观的人们争着抢着买走,据说沾了人血的笔特精贵,特能祛邪,是能够做艾滋病疫苗使用的,因此也成了当时监狱“搞活经济”的“创收”手段之一。所以汪治东一看只有一支笔,心里便有了数,今天要杀的仅是一个人。
汪治东明白,就在这块地方,历史上还发生过一次最有名的杀人,杀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金圣叹,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在他的名片上是应该印上“著名学者、作家、文人”的头衔的,还要外加一个“学运领袖”的雅号。要不是他带着一帮“大学生”们去哭孔庙,他的脑袋也还不至于搬家,可见“自由化”是要不得的。那一回一次杀头就百余人,砍下的人头像西瓜般的到处乱滚,有的龇牙咧嘴,有的脑袋翻滚着还不忘张牙乱咬。完事后犯人的家属又一哄而上扒拉着脑袋辨认自己亲人的头,为的是跟身首两处的躯体对上号,为此活人们还为争抢人头吵了起来。
正在汪治东度秒如年地等待那个时刻来临时,安排监视江边动静的人飞马来报,说在高处已能望见江面上镇江舰队开来的滚滚浓烟,总攻看来要开始了。果然,就像验证他的话似的,话音刚落,从长江方向传来了大炮的吼声,汪治东兴奋得浑身一振:他听得出来,这是“镜清”号前甲板主炮的声音,紧接着各艘舰艇的大炮也纷纷发声,大有大的喉咙,小有小的腔调,一阵紧似一阵,震得石城地动山摇。原先仗着革命军没有大炮而有恃无恐的张勋军队一下子乱了阵脚,于是街口立刻大乱,原来伫立着等候观刑的闲人们一哄而散,最后连卫兵也撤走了,三山街口顿时空无一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汪治东不得而知。他把布置在街口四处准备接应的的人统统召回来,仍不死心地在绸布庄的楼上坚守着,一直到了天黑,一点动静都没有,从楼上的窗户里望出去,街上已经戒严,一队清兵把住了路口,盘查过往行人,这时候再派人出去已是不可能的了。
南京城,在冷风中瑟缩,发抖……
42
汪治东在油浇火炙的心情煎熬下又度过了一夜。这一夜他跟这些陆战队员们挤在“天和绸布庄”的二楼地板上打地铺,后来总算睡着了。
他又做了个梦,又梦到了那天夜里梦中的那个地下深穴。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又粘又滑,腥臭熏天。他的手指有时触摸到一块人的头骨,有时好像是碰到了人的肚肠,他差点要吐出来。
“哪儿是出口啊,婉芬?”他叫着,声音被洞壁的岩石都吸收了,连回声都没有。
“救我,婉芬!”他绝望地叫道。
忽然,他眼前现出了一股香气,一股他最熟悉的兰花和梅花混合而成的淡雅的清香弥散在整个空间,这是高婉芬的体香!
“婉芬,你在哪里?我终于闻到你了!”他发现这股香气围绕着一道朦胧的白光在游动。他跟着白光走,跟着香气向上爬,跌跌撞撞,浑身大汗淋漓,终于他看见了洞口外强烈的阳光。
“我出来了,我终于出来了!”汪治东兴奋地喊。
这时,洞口外现出一个人影,定睛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妻子,这一回一点都没有看错,原来白光竟然是妻子头上的一头白发!高婉芬回首朝他嫣然一笑,随后摆摆手便悄然飘起在空中,像一缕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悠悠的花香也随她而去,瞬息间全无。此时突然间汪治东脚底一滑,洞口不见了,他又失足重新坠入那黑暗的深渊,不停地朝下坠落,坠落……
“婉芬死了!”汪治东大喊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只觉脸上满是泪水,心情异常地痛苦沉重,就像胸口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吸不进一口空气。他坐在那里发怔,心绪难平,他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跟那一天的梦又有什么关联?他看看周围,发现自己还是睡在众人当中,小常睡他身旁,被他的动作惊醒了,独自爬到窗口朝外看。
他旋即调过头来,对汪治东说,“汪教习,街上的兵怎么都不见了?”
汪治东也爬到窗户跟前朝外看,果然,原先站在街口的一队士兵已经无影无踪,街上空空荡荡,就像一座死城。舰艇上的炮声早已停息,但零零星星的枪声好像已隔得很远很远,有些地方好像出现了喧闹声,再一看,原来是三五成群的流浪汉、流氓泼皮之类走上了街头,他们口里狂喊着,“革命了,革命啦!革他妈妈的命啦!”边喊边朝着四周店铺关着的大门投掷石块,猛砸门窗。
汪治东心一揪,“张勋逃走了?”他喊道,“起来,起来,快!”
他让睡在店里的伙计全都起床操起了棍棒守卫好店铺,命令全体陆战队员带上武器登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那两辆马车。他喊道,“出发,去老虎桥监狱!沿路遇有打砸抢者,格杀勿论!”随着他站在马车上高举手中的鞭子,抽了一记响鞭,两挂马车风驰电掣般地直朝着监狱飞驰而去。
“快啊!快!”汪治东发疯似的抽打着马匹,马车的木质轱辘碾过碎石铺成的路面,发出很大的响声,在阖无人迹的昏暗的街道上冲撞激荡,所谓“车粼粼,马萧萧”,形容得一点不错。那些得“革命”风气之先的流氓无产者,虽然三三五五走到了街上,试图分得“革命”一杯羹,但面对着仿佛是从天而降的这两架马车,看着车上的人手里举着的真刀真枪,也搞不清他们的来历,都纷纷避让犹恐逃之不及。
那时候南京城的中轴线是洪武路,按道理应该开成一条通衢大道,但那些满洲鞑子只知斗蛐蛐养鸟,哪里懂得什么城市规划、城市建设?洪武路的南段早就堵塞不堪,今天与它平行的中山南路那时还没有,从三山街到进香河今天打直就到,那时却需往东往南再往西绕行一个“C”字。就在汪治东驾马车绕行之中,他看见城里已有几处地方起了火,估计都是最具革命造反精神的流氓无产者之所为,其中有一处好像就是自己闺奁营的家。不过他已无心想这些了,他全部心思就集中在打开牢门把妻子赶紧救出来。
马车轰隆隆地冲过老虎桥,直抵监狱门口。出乎意料的是,那儿没有一名卫兵,大门洞开着。马车冲到里面,这才发现监狱里已是一片狼藉,分明是一幅仓皇出逃的景象。汪治东带着陆战队员全部分头冲进男监,看见许多犯人正从监狱的栅栏里朝外伸出了手纷纷喊着救命。他们把锁劈开,于是犯人们全都兴奋得跑了出来。汪治东依照脑中的印象,径自直奔东南角,他知道女监应该在这里。他急匆匆地挨着女监寻找,一边嘴里大声喊着,“高婉芬!高婉芬!”女犯人中没有人应答。只有一个人用手指指另一处地方。
汪治东跑了过去,发现了一间单独的牢房,牢门开着,里面已是空空荡荡……他的第六感觉马上认出了这里就是关押妻子的地方,因为他那特异功能的鼻子已经嗅出那淡淡的兰花梅花的清香。
“婉芬!你在哪里?”汪治东对着空空的牢房绝望地问。
突然,在他的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是汪将军吗?”
汪治东急回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老妇人。
“你是谁?”汪治东问。
“狱卒,管女监的。”
“胡说!你怎么没逃?”
“老身来日已不多了,无所怕惧了。”
“那好,我问你,这里可有一位叫高婉芬的人?”
“有过。昨夜处死了。”
“啊?……在哪儿?”
“就在这间牢房。改判窒刑,用的是……桑皮纸。”
汪治东一听此话,“噫”的一声两眼一翻朝后便倒,顿时不省人事。身边的小常和几名队员赶紧猛掐人中。好半天,汪治东才缓过一口气来,他突然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凄长的呼唤,像野狼嚎月,十分凄厉苍凉:
“高——含——光——天理不公啦——”一口气上不来又昏厥了过去。
小常连忙朝汪治东脸上喷凉水,掐人中,隔了好半天,汪治东才苏醒过来,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已经哭成了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诉道,“为什么?‘革命’的千钧重担要压在你一个弱女子的肩膀上?为什么?你负笈海外,流落街头,忍饥挨饿,却怀揣巨款,全部奉献给革命?为什么?你身怀六甲,无私无畏,明知是刀山火海,却偏要飞蛾扑火,义无反顾,终遭此杀身之祸?为什么?当那些窃国大盗、投机分子、卑鄙小人,摇身一变,风风光光,成为革命的座上客,而你却要忍受穿心裂肺、刀劈斧砍、油煎火烤、十指插针的十八层地狱之苦,却要用你的肉体做成奉献给这帮政客、流氓的盛筵?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苍天,你天理何在呀?”
汪治东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突然,他一把掐住女狱卒的脖领,恶狠狠地问道,“说,是不是你,动手杀了她?”
狱卒一点没有反抗,只是嘶哑着喉咙说道,“老身没有资格。行刑另有专人伺候。”
“那么你一定是帮凶!”
“老身敬佩高君人品,只做点力所能及的照看之事。”
经她这么一说,汪治东方松开了手,最后在众人的安慰劝说下他的情绪总算渐渐平静下来。女狱卒这才说,“将军,请随我来。”
汪治东象喝醉酒似的,头重脚轻地跟着走,进了一间屋子,看上去好像是这位狱卒的卧室。老妇人指指床上躺着的两只小小的襁褓,说,“天可怜见,这是上苍赐与将军的一对龙凤胎。狱中没有婴儿食物,幸亏前几天有人在紫金山后山套得几只狼崽,母狼死活紧跟着,一同关了进来。老身托他们挤了点狼奶来喂。”
老妇人又拿出一方白绸巾,汪治东一眼就认出,这是妻子的贴身内衣,上面已是血迹斑斑。老妇人说,“这是高君嘱我亲手交与你的,望你见物如见人,好生保存。”
汪治东接过一看,见上面用血写了一首诗:
应是杜鹃泣碧时,
妖残賊毁髪成丝。
阎罗杀手高悬处,
我血我书自由诗。
看着手中的绸巾,望着床上躺着的两个瘦得不成形的婴儿,汪治东再也按捺不住地号啕大哭,他就像一支绝望的受伤的狼,在荒野中哀号……
43
辛亥革命给当时南京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烧杀抢掠了好几天。参加抢掠的人有张勋的部下,有地痞流氓,也有民军中的败类,总之,中国的官、兵、匪、民其实就是一回事,就是一家人,并不像后来的阶级斗争学说区分得那样泾渭分明。于是遭殃的普通老百姓就把张勋、孙文、黄兴捆绑在一起诅咒痛骂,因为在他们的头脑里,“革命”就是要让大家都能捞到好处,否则要“革”他什么“命”?事实上,聪明人都乘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采用各种“创意”能捞到手的都捞到手了,相反,多数人反成了“被捞”的对象,你想想他心里能平衡吗?换句话说,如果你给他换个位置,他也一定照捞不误。这就叫做中国人的国民性!几千年封建统治调教出来的,尤其是满清的大功大德。
所幸的是,汪宅并未在这次动乱中被损,原因不单单是因为那时添了几名管家,而他们又很尽心尽职,还因为汪治东预先留了两名舰上带来的陆战队员,原本的目的是让他俩做各方的联络,却歪打正着地当了一回警卫。那晚上汪治东在车上看到的火光原来就是西方庵,那伙地痞流氓见在汪家没有占到便宜,便迁怒到了附近的尼姑庵。可怜洁身如玉的妙云惨遭蹂躏,慧空也悬梁自尽。“西方庵”被烧成一片灰烬,只剩下一条窄窄的独人巷,孤零零地躺在我家围墙边,伴着我从小成长的脚步,留给我一些儿时的记忆,印象最深者,就是每到春雨蒙蒙的时节,就有一老妪沿着这条雨巷,踏着泛着青光的窄窄的青石板路面,叫卖着,“卖——白兰花——啰——”旋律十分优美,比现今的超女要好上百倍。每到这个时刻,我妈妈的身上就会透出一股醉人的白兰花香。直至上世纪九十年代这儿终于出现了一片高楼大厦,“西方庵”连这个名称也从此销声匿迹,它的故事大概就只有我知道了。
由原来的长江舰队中的大部分起义舰艇组成的镇军舰队,在打进南京城之后,很快就退回到了舰上,因为毕竟那儿才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所。汪治东并没有立刻随他们走,他有许多后事需要料理,而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场变故,他已变得万念俱灰。这一年他才虚三十,却已过早地出现了白发,额头布上了皱纹,看上去倒显老了。
他把两个婴儿送回家交给小红来带,小红还没成年,但带孩子很尽心,她很快雇来了奶妈,断奶后就由她精心照料,从此孩子都把她叫成了“妈”。
这一对龙凤胎中“凤”是姐姐,按照汪氏家族的祖训,女儿不入排行,但名字的最后一字在姐妹中相同,于是起了个“霭若”的名字,取“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的意思。
“龙”是弟弟,依照汪氏规矩,男孩儿需有排行,也就是姓名当中的一个字必须按照整个大家族的血缘辈分来统一用字。这支汪氏家族的排行是:
“文明能秉祖,
士期应时兴。
大庭为家庆,
永世必昌隆。”
这四句诗后来就成了无产阶级批判的对象,我也一直背着一个“出身不好”的罪名吃尽了苦头。现在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反映了古代安徽文化的传统,这就是重视教育,重视文明,重视对社会有所作为,希望家族和谐兴旺的精神一代代地传下去。它也不至于“毒”到让我一见到它就会激励我去求官拜官一心向上爬甚至发誓做个贪官的地步。
现在汪治东想起了排行,根据自己是“期”字辈,就给我的大哥起名“应荣”,取“ 应荣时凋零,枯时结实也”之意。
由于讨厌他俩的出生方式,汪治东把他们的生日仍定为预产期,即公元一九一二年的元月一日。这俩人后来成了一对感情极好的冤家:一个国民党,一个共产党,成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这当然是后话了。
我的大妈的遗体后来在水西门外的乱葬岗里被找到,父亲把她移葬至南京城南的乡下。以后斗转星移,这里修了公路,她的墓碰巧就在宁高公路旁里程碑为二十二公里的边上,北边有座人民公社的小型水库,伴着一泓清水和“人民公社好”的乌托邦的歌声,我想她的灵魂会得到安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南京城开始急速发展、扩张、膨胀,这里成了市区,规划成了一片繁华的商业街,报上公布了限期迁坟的通知,这时父亲早已去世,我们只有按照他的临终的要求,让他俩的骨灰连同我的妈妈——小红埋葬在一起,总算有个“大团圆”的结局。我把这些不厌其烦地写出来,也算是给热爱高婉芬的读者一个安慰。
处理完了高婉芬的后事,汪治东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找到妻子的告密者,他要亲手杀掉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但是这件事情进展缓慢,原因是那名捕快从此像在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不见踪影。
就在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宣告成立的那一天,孙中山大总统宣布了以“青天白日旗”定为海军军旗,同时成立了与七大部并列的海军部,地址建在南京原江南水师学堂的旧址。任命黄钟瑛为海军部总长兼总司令,汤香茗为海军部次长。其人员安排完全是依照萨镇冰在武昌离开“海容”号巡洋舰时所做的临时安排。在这一安排中,我们已可看出萨镇冰对汤香茗人品的深深的失望以及对辛亥革命的良苦用心,他虽始终游离于革命之外,但却极用心思地为革命举荐了黄钟瑛这个将才,事实上,他的眼力经受了历史的考验——黄钟瑛成了前朝海军起义将领中对革命最忠诚、最不遗余力的一个,可惜的是,老实忠厚尽心尽责的黄钟瑛不久即积劳成疾,猝然离世,令孙中山伤心不已。于是汤香茗顺理成章地接替了黄钟瑛的位置,成为孙中山先生北伐讨清的海军总司令,从此进入他人生的“辉煌期”。
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的另一项举措就是命临时副总统黎元洪给辛亥革命中有功的前朝海军军官授衔。电文是以“汪治东”的名字领衔的,但奇怪的是他只是被授予中校军衔,而杜喜珪、吴振南等皆被授予了上校军衔。这是中华民国以临时大总统孙文的名义颁布的第一次授衔,也是当时中华民国的最高军衔。说明孙中山心目里对建设强大中国海军是如何地重视。
在拟定电文时有一个小插曲。原定的汪治东应是上校,由于此时的黎元洪与汤香茗、杜喜珪等关系已非同一般,有关海军人事方面的事就必然要听他俩的意见。汤香茗一看名单,就说,“这个汪治东是很有问题的。当初我们三人在一起商量舰队起义大事的时候,他就明确表示不参加我们的行动,也不加入革命党,所以我们后来有事也不去找他。再说整个革命期间他只是一门心思去寻找自己的老婆,这种人怎么可以授最高军衔呢?”
黎元洪本来就是一个做事毫无主张缺少定见的人,一听,对呀,别人在浴血奋战,你去找什么老婆?于是就随手划成了中校。这就是为什么以“汪治东”领衔的电文却不授他最高军衔的原因。
汤香茗、杜喜珪的这一手实际上是要杀杀汪治东的锐气。因为按照汪治东原先在清军中的位置,已属上校衔。现在等于是降了一级。但这又是明摆着代表革命政府对有功人员的奖励,是“陞官”,我就看看你汪治东是接受还是不接受?这种在微妙处让人受气的本领只有中国文化里才发展到了人类的极致,能用这样心思整人的人也皆是中国文化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流氓中的天才。这样的内情黎元洪当然无从知晓,至于孙中山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事后来传到了已经回到上海高昌庙的汪治东的耳里,当然更增加了他的不痛快。他并不是一个官瘾特大的人,但要让他屈居杜喜珪之下,他当然十分地不快,他这才想起汤香茗当时说的那句话的深意:“只是将来有损仕途莫怪弟兄们先前未尽进言之谊。”现在果真应验了。但最使他不痛快地还是指责他寻找老婆的下落。“他妈的,”一向不讲粗话的汪治东此刻在心里也骂出声来,“我寻找老婆怎么啦?她是什么人?她可是革命的英烈呀!她革命的时候你们他妈的都是地道的满清走狗!吸血鬼!刽子手!你们的手里都沾上了她的鲜血!说我不革命?我在伦敦的时候就给革命捐了款,就冒死救过同盟会的同志,我在保卫汉口的时候就对满清军队开了火。他妈的你们这些浑蛋又干了什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遭受如此非人折磨连性命都不要了,如今还要受人非议,他的心里充满了悲愤之情。
就在这时候,杜喜珪又在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给汪治东发来了邀请函,缘由是为庆贺同窗的“荣升”,特在上海“四马路”上一处高档酒楼设了“花宴”,务请光临。汪治东看都没看请柬,就撕掉了。但杜喜珪又派人来清,还说席间有要事相告。汪治东问来人,“有什么要事?请说清楚了我再去不迟。”
来人回去后不久又登门报告说,“杜将军讲了,是有关那个杀害他表妹的捕头的下落,他已经弄清楚了。”
这么一来,汪治东动心了,他非去不可。
汪治东平时是个厌恶搞人际关系、不善交际的人,他认为人类要富裕,中国要强大,靠的是大家埋头苦干,那些专门从事拉帮结派溜须拍马的人都不是正经人,这叫做“不务正业”。就因为他整天搞“正业”,所以他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叫“花宴”,更从不到什么“四马路”去。他哪里知道,这个当年称作“四马路”的上海福州路那时候可是个有名的烟花青楼之地,等他到了那里,看见那么多的红男绿女出出进进,令他想起了远在天涯海角的海南岛岛上的“金沙滩客店”,不由懊悔起来,再一看赴宴的人,同届的只有他一个,其它都是些杜喜珪部下的酒肉朋友,就更加心生不快。但又转念一想,人既已到此,也只能逢场作戏罢了。
此番见到杜喜珪,他已一改以往的卑琐,变得气宇轩昂起来,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味道,看见了汪治东,连站也不站,大声说,“汪贤弟,久违,久违。在座的大家认识认识,这就是我的那位小学弟,中华民国海军中校汪治东。”随着他的介绍,那帮油头粉面鼻子眼睛都长错位置的人就都轰的一声发出了心不由衷的敷衍赞美之声。
杜喜珪等众人坐定,先举起了酒杯,说,“兄弟我身为革命党人,即将随孙大总统、汤总司令北伐出征。今天聊备薄酒,与诸位小聚,也为我小学弟汪治东中校之荣升,聊表祝贺之意。来,把手中的酒干了。”说完饮干了手中的酒。
汪治东到此,已是七分地不快,他把酒杯倒扣在桌上,说,“杜喜珪,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从不饮酒。你找我来,是说有要事告我,请你谈正事,谈完了我立刻离开。我谢谢你的好意了。”
杜喜珪说,“且慢,我既是盛情请你,请你也给我一个面子。你我再说也毕竟同窗一场,我也深知你平时敦学苦练,从未享受过生活。我让你今日也尝尝人生的美酒。来人,开花宴!”
杜喜珪一击掌,门外顿时莺啼燕啭,呼啦啦进来了七、八名姑娘,纷纷坐在客人身边,有的当场或拥或抱,坐之入怀,淫声浪语,不堪入耳。汪治东至此已是八分不快,他说,“杜喜珪,你知我平生练功习武,除婚姻外,不近女色,请你快把话说完了,我即告辞。”
杜喜珪有点不高兴地说,“贤弟有点不上台面了。今日花宴实则为你举办,你看看坐你身边的那位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今天特意为你‘开苞’,也算我兄弟的一番心意了。”说完吩咐老鸨头进来一一将妓女介绍给客人。
老鸨头指着汪治东身边的那女子道,“这位女儿年方二八,从未接客。说起来我这女儿长得又惹人怜爱又有几分奇特。别人家的头顶是一个旋儿,她可是两个。人说‘物以稀为贵’,杜将军有心送给汪将军来‘开苞’,钱可没有少花呢。”老鸨头说起自己的“女儿”犹如谈论一只鸡,一只鹅,语气超然得很,不过她的那句“两个旋儿”却让汪治东心里一揪,他不由得朝身旁的这位雏妓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原来在这名小女子的脸上他分明认出了十二年前萧月娥的影子。
汪治东吃惊道,“你……你……快把你手心打开。你左右手心里应该各生了一颗红色的痣。”
果然,真真切切,一如汪治东所料。
汪治东失声叫出“萧月娥,你还认得我吗?”
萧月娥愣了半天,努力回想着,“您是……您是……”
“我就是你的汪叔叔呀!”汪治东激动得泪眼模糊,“你再想想看,你的爸爸是不是叫萧岁寒?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哥哥?我就是那个常到你们报摊买报的汪叔叔,你记起来了吗?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萧月娥努力地回想着,渐渐地她记起来了,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大喊一声,“汪叔叔!”扑倒在汪治东的怀里。
汪治东的不满已是到了九分,他对杜喜珪说,“喜珪,你认出来了吧?她就是我们学堂对面那家报摊老板失散多年的女儿,可怜他父亲为找寻她已经神经错乱……至今我都不知他们流浪到了何方?如果你还有一丝天良的话,请你跟这个老东西”他手指老鸨头,“说,让我把这孩子带走。”
杜喜珪十分不情愿地讲,“你说的什么报摊老板,我从不认识。怎么今天说冒就冒出了一个老板女儿来?今天我们吃的是花宴,还有众位弟兄在呢。你要看不中就留给兄弟我,不要好心当了驴肝肺。”
汪治东鄙夷地说,“这也难怪,你从不读书看报,怎能认得报摊老板?闲话不说了吧,请你把正经事告诉我,然后我带着这孩子离开。”
他话刚说完,外面已进来几个身穿黑衣的五大三粗的大汉,其中一人一把楸住汪治东的领口,嘴里骂骂咧咧,“你不想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一拳朝汪治东脸上击来。汪治东头微微一偏,拳头打了个空。汪治东的愤怒此时已积满十分,他大吼一声,一脚踢翻酒桌,为的是腾出地方,然后食指中指并拢,闪电般地朝对方腋下一点,那汉子顿时啊呀一声软瘫在地。这就是所说的“二指禅”的真正功能,它把全身力量集中一点,击中对方穴位或软肋,只这一点,对方肋骨就已经断了一根。旁边的打手自恃人多,一哄而上。汪治东掏出了手枪,说,“不要命的上来。看哪个脑袋比枪子儿硬?”
枪一举起,打手们都吓呆了,双方僵持在那里。
汪治东转过脸来,说,“杜喜珪,有话快说。”
杜喜珪看着汪治东手里的枪,慌忙说,“我说,我说,你不要急嘛。”他是知道这位同窗的枪法的,生怕他气头上对着自己扳机一抠……“我可是好意。我那弟媳妇,毕竟也是我的表妹,她被杀害,我为兄的也发誓为她报仇。我告诉你,杀害她的捕快外号叫野狼牙。日前我已派手下人把他给结果了,为你出了这口怨气!”
这消息的确出乎汪治东的意外,他怔住了,问道,“你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是实,有一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那向他告密的人问没问出来?”
“这还用问吗?野狼牙说,他早就知道这名钦定要犯的耳后有颗痣,他已盯上多时了。”
“这么说,无人告密?”
“没有。”
汪治东傻了。他不知道是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他悲愤地对杜喜珪说,“好,我会去核查的。我今天搅了你的饭局,我很抱歉。但是你们,中华民国刚刚建国,你们就这样花天酒地、骄奢淫逸、厚颜无耻,生活糜烂,她的海军还有希望吗?”一席话说得那群人个个一张死人脸。
说完,他牵着萧月娥的手说,“走,跟叔叔走。你们好生听着。”他用枪口点着那群大汉的脑袋说,“她的赎身钱我会回来跟你们算帐,但你们要想阻止我,你们就看那颗墙上的釘吧。”说毕,他调过脸来不加瞄准就朝着一颗突起的釘头开了一枪,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子弹硬是把那颗钉子顶进墙里,只露出一颗圆圆的子弹屁股,吓得众人一个个舌头伸得老长,都缩不回去了,然后带着萧月娥扬长而去。
汪治东终于把萧月娥带回了南京老家,让她暂时跟小红一块生活,自己则千方百计派人出去寻找萧岁寒父子俩的下落,这些且按下不表。
回想起杜喜珪的所作所为,他事后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是怎么知道“野狼牙”这个人的?自己寻找野狼牙许多时间都毫无进展,为什么他一找就能找到?为什么他这么急于杀掉野狼牙,以致于事先都不通知自己一声?从此这不就是一桩无头案了吗?他越想越不放心,搞得通宵难眠。
有一天晚上,他又取出了妻子留给他的那首血写的诗在灯下反复吟诵:
应是杜鹃泣碧时,
妖残賊毁髪成丝。
阎罗杀手高悬处,
我血我书自由诗。
他想,妻子在那样生死的关头,所思所想必然不仅仅是为了诗言志,若是换了自己,也必定想着如何传达一些重要的信息。这首诗里会不会就藏着什么她想关照于我的话呢?这么一想,他读诗的角度马上变了,专找那些能引起联想的地方去看。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这首诗每一句的第三个字有点让他刺眼,他把它们纵向一连,于是蹦出了四个字:
“杜贼杀我!”
他惊呆了。“啊呀!啊呀!啊呀呀呀呀呀呀!”汪治东猛拍自己的脑袋,“杜喜珪呀杜喜珪,你好……好……狠毒呀!”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马上找到杜喜珪在他脑袋上钉上一枪!
然而一切非能如他所愿,当他重新回到上海基地时,杜喜珪已“率领”着“海容”、“海琛”、“海筹”号北上了。这以后的政局则如走马灯似的换人,一九一二年的四月,袁世凯终于登上了大总统的宝座,海军部挪到了北京。汤香茗、杜喜珪开始效忠袁世凯,一分钟不停留立马退出了革命党,对他们来说,“革命党”这块金字招牌的利用价值已经用完了。从此,汤香茗成了袁世凯的副手和亲信,在袁世凯倒台之前他又故伎重演,抛开袁世凯投靠了段琪瑞、冯国璋、张作霖;杜喜珪则在军阀混战中从袁世凯到皖系,到直系,到奉系……每次挪窝都获得荣升,最后竟至于成了海军总司令和北洋政府总理,这一对狼狈的地位青云直上到达了极致。
高婉芬的血诗一直令汪治东耿耿于怀,他总在动着脑筋寻思着如何报仇雪恨,然而随着杜喜珪的地位急剧上升,欲加害于他甚至使用暗杀手段的可能性却愈来愈渺茫。
有一次,当汪治东向萨镇冰谈起这首诗时请教老师有无可能进行法律诉讼?萨镇冰说,“这事很难。仅凭‘杜贼’二字法律上也无法给某人定罪,更何况这二字还是从诗文跳句中的解读所得。你又如何能确定真正的告密者呢?再说,这法律会是为你说话的吗?”
就这样,汪治东忍气吞声未能报得妻子的血海深仇,这件事成为他终身的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