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地獄” (6)
自殺邊緣
一九七七年十月上旬的一天,我突然昏倒在田間,不省人事,被送到本村“醫院” 。過了兩天,我恢復知覺,一個年約十六`七歲的棉族少女,來到我身邊,她用高棉語(即柬語)對我說:
“你真幸運,因為你還能活著。”
“我的病很嚴重嗎?”
“是的,你勞累過度。瘧疾復發。”
“什么時候可以復原?”
“你想現在離開醫院也可以,但一出院,就得下田勞動,不能在家休養。“
“我感到很虛弱,渾身無力,是否可以给我一些補藥?“
“本院有些補藥,我可以為你注射。”
一會兒,她拿了舊時的百事可樂汽水瓶,裏面裝滿了紅色的液體,將之置于地板上,從牛奶罐裏撕了一點棉花,放入熱水杯裏,浸了几秒鐘,拿出來,又從小鐵盒內取出針筒与注射針,將針頭伸入汽水瓶,抽了大約三毫升的紅色藥水,用那濕了的棉花,擦一擦我的左手臂,倏的便插進去,由于注射後仍很痛,我要了一小團棉花,揉一揉那注射的部位。
這時我才開始注意到她給病人注射的藥水,不是白色的,便是紅色的,彷彿那紅白兩种液體是“妙藥仙丹” 可治百病。
我問她汽水瓶內紅色及白色液體是什麼“藥”?這位院長兼醫生`兼護士的少女說:
“白色液體是蒸餾水,紅色液體是B 12 ,發燒用白色藥水,其餘的病便用紅色藥水。
我在醫院住了三天,看到一些病人的手臂与臀部發腫,有的腫得像小圓球似的,一些已經化膿,每天必須用注射器抽出膿來。我不是醫生,但也懂得一點醫藥常識,知道此乃注射器不乾淨引起的。由于一來吃不飽,二來怕打針部位發腫,考慮後,決定走為上策。
第四天早上,我正式要求出院,“承蒙恩准”,我拖著疲憊的雙腳,緩緩返回工地。
過了兩天,我向隊長請假回家一晚,獲得批准,但翌日早晨五時前必須趕回工地。
該晚回到家裹。內子正在休息。她是從事園地工作的,所以每晚都睡在家裏。當我告訴她幾天前昏迷在田間,被送往醫院時,她吃了一驚。我安慰她說,現在身體己沒大碍。一會兒,內子將嘴巴貼近我的耳朵,用第三者聽不到的聲音說:
“三天前,村裏的突擊隊,乘我在園地勞動時,闖進咱家裹,將我們藏在柴堆下的收音机(即永奮兄離別時留下的那一個)与日本星辰錶拿走了,並在後院地底下挖出二個鐵碗`一個小鍋,全都帶走。附近幾家也被搜查,他們私下藏的鐵碗同樣被充公,但誰也不敢向隊長報告,因恐被‘罪加一等’ 招來殺人之禍。唯有啞子吃黃蓮------不說。”我聽了以後,憤恨填膺,幾乎整夜失眠。
翌日早晨四點多,我從床上起來,立即赶回田裏,恰巧工地鐘剛響,尚未遲到。當天是修建村裏的水庫,每人挑土三立方米。即是將所規定的三立方米的堅硬泥土,用鋤頭砍碎,裝進畚箕,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挑上七`八米高的堤灞倒下再壓緊。由於昨夜通宵失眠,加之身體尚未完全復原,所以精神很差。全身無力。到傍晚放工時,僅完成一立方米左右。當隊長達森毛詢問時,我照實說了,他聽後不高興地說:
“明天你要挑土五立方米,因為你今天欠下二立方米,如果不能完成,你將受紀律處罰,如何處罰,由上級決定。”
達森毛的話,對我有如晴天霹靂,但又不能反抗,因為胳膊拗不過大腿,唯有認命。
次日凌晨一時左右,我便起身,同水布裹著頭,借著微弱的月光,到水庫旁的低地上砍土` 挑土。十一時半吃了稀粥,立即又幹活了,突然張叔來到我背後,原來他犧牲這一小時寶貴的時間,幫助我。他砍了一大堆硬的黃泥,將泥土裝入參畚,方便我挑上水庫。(這种協助不能讓隊長知道,否則他也會被處罰。)下午一時正,工作鐘響了,張叔扛起鋤頭,回到他挑土的地方。五時許,達森毛來到我面前,問我是否完成數額,我請他自己計算,他不懂計算,便叫了副隊長及小組長幫忙算。一會兒,兩個小頭目都說足夠五立方米。達森毛才不作聲,揮手示意停止挑土。該日我直落幹足十六個小時的重活,避過了一次災難。傍晚渴了大約十碗稀粥,感到肚子有點脹痛,今晚不輪到我守更,張叔己回家,我便離開住所(工地的住所,即是日間的公共食堂。)約半公里的荒野,惆悵地徘徊著,想起往事,情不自禁地小聲誦讀唐朝詩人陳子昂之詩句: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誦讀了一會,心情感到舒暢些,恐引起他人怀疑,急忙回到食堂休息。
過了幾天,我向隊長申請回家一趟,獲准。開門進家,內子睡著了,我躺在床上,胃又隱隱作痛,無法安眠,知道這是兩年多來餓坏的緣故。我用雙手壓著腹部,企圖分散精神` 減輕胃痛,盡早入睡。但腦子不聽話,日間發生之事,有如銀幕上的鏡頭一閃一閃地出現於眼前:我彷彿看到自己肚餓`病發,昏倒在田間,看到村裏的民兵正在毒打我,說我偷藏鍋碗,又沒完成工作。突然間看到棵條伯` 貴叔` 府哥` 永奮兄等人滿身是血,看見永奮兄兩個幼小的孩子被黑衫兵用刺刀刺死;丟進萬人坑------我害怕極了,只好坐起來,然而回憶並沒有中斷,往事仍歷歷地映入我眼簾:首先是童年母子相依為命的生活` 在金邊機場會見父親的興奮情景` 家父病故之慘狀` 教師時期高談闊論` 意气風發的樣子,以及商場競爭的情形------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平兒,平兒,你在哪裏?我找你好苦啊!”啊,是母親的聲音。
“媽媽,媽媽,我在這裏,我被黑衫兵困在牢籠裹,無法出去。”
當我睜大眼睛想端詳家慈之容貌時,母親忽然不見了,我大聲地喊著:
“媽媽啊!媽媽,我有很多話要告訴您,我對不起您,我不該離開您------” 但沒有回音。
此時我開始清醒了,胃似乎也不痛了,我知道剛才我正處于夢境中。坦白地說,我真的有些懊悔,我懊悔不該力爭讀那三年高中与兩年函授大學,這是造成我輕易相信那些政治宣傳的原因 `造成我對一切現實感到不滿` 不重視家庭` 不願在家經商,只想追求縹緲的理想。倘若不是受了這些宣傳的影響,今日絕不會落得如此地步,早以將生意承讓` 房屋出售,帶著家母及弟妹離開柬埔寨,也許此時己在泰國` 香港或澳門了。僑胞与高棉善良的人民啊,你們也可能是相信一些謠言,否則早已看透波布極權主義的本質;波某今日也不能坐大,大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一切已大遲,太遲了,現在大家的命運完全掌控在這些虎狼的手中,動彈不得` 寸步難行,連過村也不能,整日遭受饑餓` 折磨` 嘲笑` 無理苛罰苦工,精神与肉體每時每刻都被悖理絕情的波布極權主義橫加蹂躪。柬埔寨啊!妳已經不再是和平之島了,在幼稚` 原始思想的支配下,在波某集團階級仇視` 民族歧視` 武裝暴力的政策影響下,波布政權的大小頭目實行欺騙` 恐嚇` 毆打` 逮捕` 搶劫` 暗殺` 屠殺的手段,可愛的柬埔寨啊,你現在已是一個沒有宗教` 文化` 城市` 交通` 金融` 貨幣`人權` 法律 `民主 `自由;更沒有溫飽 ` 充滿烏煙瘴氣` 殺氣騰騰的人間地獄。現在,我已受夠地獄的痛苦,我不願再忍受了,(當時筆者還不到三十歲。)想到這裹,我倏的站起來,準備將自己吊死在人們經常出入的合作社大門前的橫樑上,向波布控訴。
我望著身邊睡著的內子,猶疑了一會,但想到我目前活著對她也沒有用,心一橫,立即啟動打火機,點了魚油燈,借用微弱的燈光,尋找繩子,一時不慎,一隻腳弄倒倚在牆上的鋤頭` 鋤草刀` 長刀` 發出一陣金屬器相撞的聲音,驚醒了睡在床上的內子,她睜開眼睛問我:
“平,你在做什麼?“
“平,你在做什麼?“
“沒---有---沒---有。”我全身顫抖地說。
“你騙我,你究意想做什麼,告訴我吧!”
我只好照實說了。內子聽罷,緊緊地摟住我,淚水從她的面頰,至淌至我的胸部,好一會她才說:
“平,你不能這樣,你若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娟,作不能死,你要為我作証------是波布逼我自殺的。”
“你太天真了,你這樣死,太便宜他們了。”
“反正活著也是受罪,我已受夠了。”
“俗語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健在,就有自由的一天。”
“但古語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頭己是百年身’------太遲了。”我說。
“我記得你曾告訴我一句西方諺語:‘患難雖不能令人富,但能令人賢’。”
“是的,然而即使我們現在己聰明了,也為時過晚矣!”
“可是,你這樣死去,真有价值嗎?我求你認真考慮一下。”接著內子又說:
“你若不想到我,也要想到家婆,你常說,希望能見到她老人家,你還說,將來要報答她養育之大恩。------你若死了,還能再見到她老人家嗎?!”
想到家母,我的心就軟了。接著我說:
“好了,好了,別再哭了,我決定活下去。”
我抱著哭得己成淚人之內子,把她放在床上,替她抹去淚水,撫摸她的秀髮,在她耳邊輕輕地說:
“放心吧,為了媽媽,為了妳,為了替死去的友人`同胞申冤,我會忍著活下去,不會再做那傻事了。”
“這就好了。”內子說。
“喔!喔!喔!”雞啼了,天將亮了,我告別內子回到工地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