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難” 2
過“地雷山”
一九七九年五月的難民潮,使泰國政府深感不安。鑑於聯合國高級難民公署(UNHCR)尚未制定有效的援助計划,泰國內閣成員意見紛紛,最後泰國政府決定:依照他們的所謂“移民法律” , 將三萬多邊境難民送回“原地” 。但“原地” 不是馬德望省的尼末,而是布滿地雷的柏威夏省山,使難民不能或今後不敢越過邊境,以卸下這“不必要的包袱” 。
“誰叫你們聯合國只有一把口,只懂等討論又討價,並沒有採取迅速`有效的援助行動,簡單地說‘沒錢沒得談’ ( No money no talk)。倘若將來有人被炸死,那不是我泰國政府的責任,因人不是死在我泰國境內,而是在柬埔寨境內,你們去找當時防守柬國境內的越南軍,或者波布黑衫乒,甚至更早期的朗諾將軍` 西哈努克親王的政府吧。”這大慨就是泰國政府當時的心態。
可憐的柬泰邊境難民`可憐的我們這群人,以為逃出了虎口,就不會再被老虎“吞噬”,焉知世事多變------被迫返回虎穴。父老們除了自嘆命蹇,夫復何言?!
六月初的泰國与柬埔寨一樣,已屬雨季,有時終日下著毛毛細雨,有時傾盆大雨。隆針市難民營內,到處是泥濘,大多數的難民躲在低矮` 窄小` 潮濕` 四週沒有壁,僅有一層膠布遮雨的住所內,眾人或蹲` 或坐,臉上流露出茫然` 迷惑的神色。一小部份難民,對於泰國將遣返難民之消息,有所聽聞,但他們半信半疑,理由是泰國是自由國家,不會如此絕情,見死不救。而大部份難民仍一無所知。我因無法与曼谷之二弟聯絡,唯有聽天由命。
六月八日下午,數十輛巴士運走隆針寺外圍的難民,所持理由是:此地難民太多,必須轉移他營。其中大部份為占人(即柬埔寨的馬來亞族人)。當晚美國電台報導了第一批難民被泰國當局遣返的消息,但大多數難民不相信。翌日早上,仍有少數西方國家(包括美國在內)駐泰使館的代表來到隆針寺,他們盡量簡化接收難民的手續,希望在緊急關頭能多些搶救難民,由於主權國軍方不時橫加阻撓,未能如願以償,故接納的人數,尚不足難民總數百分之一,餘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絕大多數難民,在大批武裝部隊的監視下,從六月八日開始的十天內,被迫坐上軍方安排好的大型巴士,面對的是不可知的命運。
筆者住在寺內,十日中午得到通知,到難民營空地排隊。只見數十輛巨型巴士,己在那裹“恭候” ,大批執戈的邊防軍奉命嚴加“保護” ,少數行動緩慢者,被邊防軍賞以“鐵腿” 。接近傍晚時分巴土出發了,初時朝曼谷方向駛去,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在岔路口轉向東南面,一些敏感的難民大叫不妙,說巴士正朝柬埔寨方向駛來,眾人始覺受騙。當時有些單身青年打算跳車逃走,因汽車正在公路上快速行駛,跳車極端危險,那些衝動的青年,只好打消逃跑的念頭。幾小時過去了,司機仍不讓乘客休息一會,有些人急得快要撒尿了,請求司機稍停一下,也下得通融,致使不少人尿濕了褲子,過了很久,汽車終於在半途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這時路的兩旁有一些華僑与泰族老人遞上清水,有的給一袋麵包,有的給一小膠袋米-----個別泰族老人站在馬路旁流淚。在泰軍嚴厲監督下,人們趕快下車小解或出恭,不足十分鐘便被趕上車,巴士又朝著預定的方向風馳電掣。
次日凌晨三` 四時抵達山脈綿延的四色菊(即柏威夏)。由于長時間的顛簸,加之尿水又不能正常排出,難民門大都接近窒息。尤為上了年紀的人。
下了巴士後,一些老弱病殘者鑑於東西過重,無法帶走,盡量輕裝,他們丟棄些米糧,只背軟細之物,有些人因昨晚匆忙上車,來不及買米及其他食品,便努力尋找他人丟下的食物,此時有人從車上跳下來,有人又衝上車,亂成一團。一會兒巴士開走了,人們有點惘然,不知許去何從。藉著微弱的月光,隱隱約約地看到一條山路蜿蜒通向山腳下。
正當人們猶疑是否要下山去,抑暫時在此觀望的一剎那,槍聲響起了,泰軍開槍示警,催促人們趕快下山。走在最前面的一群人突然大聲叫嚷起來:
“糟了!糟了!有地雷,有地雷!很多屍體躺在山上,不能下,不能下!”
“往上衝!往上衝!”更多的人嚷著,不少人轉身衝上來。
砰!砰!砰!------泰軍向手無寸鐵的難民們開槍了,我轉身一看,有幾個人倒下去了,其中有一個是我朋友的親人-----黃懷民先生不幸中彈身亡。
山下有地雷,山上有子彈,皆有危險,實在進退維谷,但反撲或留在原地必然一死,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很多人抱著“好漢不吃眼前虧” 的觀點,在泰軍的彈壓下,眾人扶老攜幼在那似路非路的小徑上,徐徐地向下移動,須臾間嚎啕之聲四起,愈來愈強,衝破黎明前的安寧,正是:哭聲震穹蒼,叫聲撼青山。人們似乎向上帝` 佛祖` 真神等投訴“主啊,您在哪裹?您看見了嗎,我們正在受難!”(筆者按:柬埔寨北部的柏威夏山是邊境的屏障,上半山泰軍防守,下半山柬國守衛。)
東方拂曉,此時我才清楚地看到,山路兩旁躺著不少屍體,死狀恐怖,個別臉上還有血跡,看來是一`二日前不幸中雷斃命的,有的臉上被蓋上一層黑布。由於山路狹窄,加之兩旁是懸崖峭壁,不少人的手,被那帶刺的蔓藤与尖利的山石刺傷。走了一會,在我面前出現了兩根小竹子,在它們之間埋上一根如小繩般的導火線,數位有經驗的長輩立即喊著:
“小心,地雷就在附近,大家不要爭先恐後,提防踩中導火線!” 個別難民大概是過度驚慌,真的不小心踩中導火線,只聽見轟!轟!轟!------一連數響,原來是連環地雷,幾個青年當場被炸死,一些難友手`腳被炸傷,正在呻吟。觸雷事件發生後,人們更加謹慎了,所以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首日前進不足半公里。我小時看過電影“地雷戰” 現在正好派上場,我盡量踏在屍體上前進,小心翼翼往先行。
由于山上沒有水,一些人因乾渴暈倒了,又由於摸不清前面埋雷情況,為避免更大傷亡,多數人暫時停止前進,就地休息。有個別長者提議由少數青年結伴到最近的山腳下尋水,筆者覺得這也是個辦法,那時姻弟与我及侄儿` 侄婿等輕裝上陣,每個人只帶一個小膠桶,沿路下山,雖然滿山遍野盡是死屍,但見多了,似乎也沒有什可怕。好不容易避開地雷,來到山麓一處積水的地方,迎面飄來一股臭味,使我們幾乎作嘔,仔細一看,這個小坑周圍有幾具屍體,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便踏在死屍上,打開小膠桶之蓋,將桶放入水坑,讓水慢慢流入桶內,水倒還清潔,然而想到屍首,我有點難以下咽。部份難友在山麓的沙地上,用手或樹枝挖個小坑,地下水徐徐冒出來,讓水澄清後,再用牛奶罐倒入小桶,帶給親人喝。
在這暗無天日之山林裹,充滿了瘴氣,瘟疫很快蔓延,不少了病倒了,很多小孩得了痲疹。一些老弱病殘者,無法舉步,被棄於山上,也有些家庭,不忍心丟下病人,宁願全家死在一起。
地雷開花的威力,對于尚未被炸死的難友來說,己深刻地上了一課,所以行動格外小心,一發現可疑之物,盡量避開它,若摸不清前面之情況,寧可原地休息,不敢冒進,所以後來被地雷炸死的人比第一天` 第二天減少了,我們在山中過了四個黑夜。第五天終于走出了令人畏懼的山區。出了山區,路面稍寬,有一條由柏威夏通往磅通的公路,該路環繞起伏的山巒林野,這帶的山脈,柬人稱為扁擔山。
韓三林偽政權,為了表示有別於波布集團,從柏威夏至磅通,沿路曾分給少許麵粉或食米,但無法填飽肚子,唯有半挨餓地往前走。
筆者一家過了成河後,便与岳母`姻兄等分散,由於米糧不足,不敢久等,繼續用雙腿步行,過了磅通省後,開始沿路乞討,以便節省米糧,爭取到達目的地-----馬德望省,七九年七月中旬,終於抵達該省吾哥比里鎮。全程約五百公里,路經柏威夏` 磅通` 磅針` 馬德望四省。在吾哥比里遇到姻弟一家,商量後,決定前往離該鎮三公里的平地頂村,在一家柬人家暫時住了下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