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躺在小床上,眼睛透过镜片凝神注视着头顶的铁丝网。一盏小灯泡,从铁丝网眼里垂下,散布着昏黄的光。铁丝已经锈蚀,那一眼眼单调的菱形方格,只在“屋顶”中央两张网搭接处受到干扰,搭接就是用细细的铁丝缠绕成一个个疙瘩,细心些都能辨别出那翘着的尖尖未端。------铁丝网,铁大门,铁窗栏,------人们现在是越来越想把自己铁桶似地围起来了。他苦笑似地咧一下嘴,目光沿着那铁丝转,又透过网眼盯住高高的天棚,仿佛在网眼后面,那虚空里悬浮着他要的东西。
他要什么?他梦寐以求的只是买一张回家过年的车票,一张先到上海的普客或快客,明天,后天,大后天都行。他熟悉那车票的样式,能凭空感觉到手握车票的那份快乐和安心,可车票同他之间,隔着------隔着什么啊?一层该死的铁丝网!他闭了眼睛,又睁开,瞅着四周发黄的木屑板壁,觉得眼睛发涩头脑里空空的。找到的这客栈,原是里弄小招待所,紧跟形势要求将一个大厅用木屑板分隔再用铁丝网封顶而成就了二十多个小单间。一夜房价约为开发区里熟练工人一天的工资,但那铁丝网使人稍感安全。他是和衣而睡的,感觉到被褥有点潮湿,空气里有隐隐的煤气味。他还是睡着了,睡得不踏实;眼睛摘下了,眉毛皱着,嘴唇紧抿着。紧邻一间里的鼾声有时很烦人。
凌晨五点半,背着深色背囊。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广州街头。公共汽车刚开始运行。几家店铺刚刚开门,灯光泻到大街。晨风凉凉的,他脚步轻快,,想,至少在大大后天该到家了吧?那第一个清晨一大早他会起来给五岁的女儿和辛苦了的妻子买豆沙包和一咬是那么松脆的新炸油条,还要那新鲜的豆奶。可以暂时忘掉开发区里的四围高墙,暂时解脱那几乎没有周末的生活了。他嘴角露出一丝欢愉。
广园西路的售票厅。
售票厅卷帘门紧闭,三三两两的已有人或蹲或站地守候了。八点营业,现在六点。他选了靠近卷闸门可能先开起的一边站定。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七千二百秒。他快捷地心算着。
很快地,卷门前人聚集了一大堆。突然有人愤怒的斥骂说有人掏口袋!他有些紧张,感觉到了潜伏着的威胁,分分钟警觉着自己的背部,提防被他人割开背囊;他时时审视周围。一一年轻人个个文质彬彬,目光焦虑。
天已大亮。在族雍的人头上方。见到邻近酒家的彩旗在风中猎猎。他盯住那飘动的旗角,脑袋里却什么也不想。
八点一刻,售票厅里面工作人员在使劲敲打卷闸门,门外的人群紧张起来。一会里面有人一边咒骂一边齐力往上提拉卷闸门。有人抢先从刚刚提拉到一半的门下弯腰钻了进去。他也弯下腰,但背上的背囊使他动作笨拙,他又要护住仿佛随时会被挤下来的眼镜。他刚直起身往前奔跑,却发现被人牵扯住了。他以为是背囊碍事,但立即发现一只大手正插在他胸前口袋里在艰难地掏摸着。他不及细想口袋何时被暗暗打开,立即低头狠命地一口咬去。耳边即刻听见有人呼痛,感觉到那手火烫般抽开去;他浑身燥热,狠狠地掉过头来,似乎看见一高个,一张模糊脸,那脸正对着一只手看。他又记起要排队,转身奔跑。嘴里还保留着那一咬的奇异感觉,镜片上有水汽,一切有些朦胧。
到上海吗?不,到桂林。噢,这儿。他深深呼出口气。庆幸着自己把钱放在一布之隔的内衣口袋而安然无恙。但排在自己前头的估计有二十多个,怎么说也得排啊。
“要不要票?上海的,重庆的,”------“十块钱,我把你送到窗口去,只要十块钱!”一个面孔黝黑,瘦长的年青人凑近他的脸。
“不要!”无需思索,他总是断然拒绝。
又一个身着淡色茄克,风度翩翩的男青年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并用他的浓眉大眼犀利地盯着(他很不喜欢那眼神),到什么地方去,我这里有票,你可以相信我!”
后面有人在拉扯他的背囊!他肩一动,猛地将背囊望上一耸,又崩出一句:“不要!”,突然他当面有一只手从这男青年身后伸过来,一把扯掉他的眼镜。他看不见躲着的那人,他也没见镜框落地,镜片跳了出来;他只觉得眼前立即一片模糊,仿佛隔着一层雾气那男青年站在他面前,脸面依然向着他,没有动作,但另外有人从側面在抱他,又有人用手在碰他裤袋。他感觉到一种突发的愤怒,那甩惯榔头的双拳在肿胀,这一而再的光天化日下的抢劫使他特别愤怒,他异常猛烈地用肘关节凶狠地左冲右撞,象一头关在铁笼子里不驯服的猛兽,那架式象纵然杀人他也再所不惜了。围攻他的团伙却一下子离开了他。
他立即蹲下身子去捡那拉散了架的眼镜架和在地上摸索丢失的镜片。当眼镜修好戴上,映入的景象令他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一个远比他高大的汉子从后面被蒙住双眼,上身向后倾成无助的弓形,两人一边一个锁住大汉的双腿,另一人从从容容地掏摸着口袋------一声招呼,他们放了重新站直,依然震惊不已的汉子,鸟兽散不见了。
警察踱了过来。
一切过去了,就行一粒小石头沉入了水中,没人关心刚才发生的事,除了那遭劫仍怔忡着的汉子。
应该向谁讨要公道?他觉得每根神经都绷紧起来,警觉使他以凶狠的眼光回敬任何可疑的凝视。
八点半了,还没有开始售票。九点半时,他才往前挪了三,四个人排的空间,喇叭里却广播:“到上海,杭州的所有車票已售完,只有少量到怀远方向的棚车票了。”
他呆在那里。大厅里安静了一下,又嘈杂起来。他明白,棚车,自己是绝无胆量乘坐的。真想在年关前赶回家啊!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又看见了------一只小灯泡,晃晃悠悠地从铁丝网的网眼里垂下,散布着昏昏黄黄的光,他仰面躺着,透过镜片凝神注视无所不在的铁丝网------。
嗬,这些被官方称着创造了珠江三角洲文明的普通外乡人啊!
这一年一度的年关,一年一度回家过年的购票啊!
刊出在悉尼時代報1996年﹐署名﹕文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