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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多拉手环 第二十九章 黄玉可的身世
作者:安菁  发布日期:2021-08-27 13:38:10  浏览次数: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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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丽贝卡的家在一条无尾巷的最末端,隐藏在一颗很古老的白千层大树[1]的后面。这种阔叶树上开满了淡黄色的穗状花朵,煞是好看。

房子是两层楼,红色的顶、米黄色的外墙,和大树的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和周边的其它房舍相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左右的风格,有雕花的前廊栏杆和半圆形的拱门。

刚刚停好车,丽贝卡就来到了前门,大嗓门儿从纱门里传来:“安娜,你们终于来了!”声音里透着喜悦。

大家礼貌性地问好,丽贝卡忙不迭地招呼他们进屋,还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艾米,让平日里一贯大方的她害羞起来。

许立看上去有些许的不安,这符合他面对陌生人时的谨慎。安娜并没有在意,以为这是因为像丽贝卡这种个性的人并不多见,却没有想到许立的异样与此全无关系。

三个人走进门厅,才发现房间里有些昏暗,一方面是因为建筑的格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门厅玄关狭窄的走廊一侧居然塞了一个很大的柜子,下半部分有合拢的柜门,柜门前面的地上扔着几双拖鞋。柜子的上半部分分成三个隔断,上面堆积的东西几乎到了要倾倒的程度。

安娜见过杂乱无章的人家,却从未见过如此夸张的。许立绷着脸不露声色,可艾米却已经露出无法掩饰的惊讶表情。

三个人僵在拥挤之中,主人却完全没有在意,还在招呼他们继续往里走。

小心地绕过障碍物,客厅倒是相当宽敞,正对面摆着一组转角沙发,对面是一组高低错落的电视柜,上面同样堆满了杂物,却没有电视。右侧紧邻厨房,摆着长条大餐桌,上面居然干干净净地摆放好了一套套的餐具。

安娜不好意思四处张望,只是追随着丽贝卡的脚步。刚走到厨房门口,就遇到一个身影快速地迎上来,并且直接越过了她,让她吃了一惊。

“天!真的是许医生啊?我刚才看到您的侧影,还以为认错了人。”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语调透着轻松愉快。

安娜和许立几乎同时转向她,在安娜的眼里,黄玉可像是个冒冒失失的年轻女孩儿,虽然没有丽贝卡的豪放,但语气和声调都颇为相似。

而在许立的眼里,黄玉可这一次就好像艾米一样活泼可爱。她穿着一条紧身牛仔短裤,白皙结实的大腿格外引人注目,上身穿着一件短款的小衫,在肩膀的部分垂下淡黄色的流苏,随着她的跑动而甩来甩去。短衫的下摆是宽松的,刚好垂到腰部,和牛仔短裤搭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线腰身,仿佛隐藏着无限诱惑。

安娜认得黄玉可穿的这件短衫,这是初夏时节流行的新款,肩膀的部位是宽带,流苏很好地遮挡住胸部,俏皮多过性感。之前艾米央求安娜,想要一件淡紫色的,但最终还是被安娜以太短为由拒绝了。如今看到黄玉可这件鹅黄色的,不得不佩服穿在年轻女孩儿身上,还真是好看。

这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几个人的心思已经转了几转。艾米在许立身后露出脑袋,目光里满是好奇。她瞥了一眼面前的陌生女子,又侧过身瞥了瞥许立。终于没忍住,用胳膊推搡了一下,“喂,许医生?有人和您打招呼呢!”

许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连忙推了一下眼镜框,露出一个微笑,“你好啊!这么巧!”

黄玉可咧嘴笑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丽贝卡从厨房里跟了出来,“我就说嘛,黄金海岸的中国人少之又少,随便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只要数到三个朋友,准有重复的。”

她的这番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气氛一下子恢复了之前的自然。当然了,除了安娜,她敏锐地觉察到了许立的异样,从刚才停好车就开始,他的惴惴不安在终于见到黄玉可之后,居然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2.

接下来的时间里,安娜和丽贝卡一起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上的餐点。而许立则和丽贝卡的先生王忠义一起在后院里烤肉。安娜一来,黄玉可就主动让位,离开拥挤的厨房,带着艾米和丽贝卡的两个儿子跑到楼上的客厅里打游戏去了。

安娜很快就发现,丽贝卡在准备食物方面也像极了她的个性。超市买回来的袋装新鲜蔬菜,撕开口袋直接倒进玻璃大碗里。她这样做当然也无可挑剔,因为口袋上标明了“免洗”的字样。安娜很婉转地把制作蔬菜沙拉的任务揽了过来,她实在无法信任超市流水线上的工作。

无论是国民爱戴的沃尔沃斯或者科斯超市[2],都曾经出过沙拉蔬菜里裹带绿色小树蛙、蜘蛛等生物的丑闻。安娜无法想象在自己家的台面上出现这种情景,朋友家的聚会也最好避免。

丽贝卡好像上了发条一样,忙忙叨叨不说,还隔三差五跑到后院去吼她的先生,催促他抓紧时间烤肉,好像晚餐就等着这唯一一道菜似的。丽贝卡的先生同样个子不高,头顶已经半秃,啤酒肚也凸显了出来。他们是在邦德大学[3]认识的,同为台湾来的留学生。

两人毕业之后顺理成章结婚,王忠义差不多算是极少数的、在黄金海岸独自开办律师事务所的华人。他看起来憨厚老实,脾气好得不得了,无论丽贝卡怎么嚷嚷,他都一概点头,说着“OK”。黄昏时分的天气还是很热,院子里的炭火炉热浪翻滚,王忠义满头满脸都是汗珠。

和事业成功的先生相比,丽贝卡也毫不逊色,在帮先生走过创业最开始的那段艰难之后,便回家做了全职主妇。对付到把小儿子也送进了小学,她再也受不了孤单寂寞的枯燥生活,于是重出江湖干起了房地产销售。这一干就是七年,如今已经是知名房地产公司的金牌代理人。

“哎呀,我家那位先生,就是这么慢的脾气,每一次急得我要上房揭瓦哦!”丽贝卡嘟嘟哝哝着,话语里说的是抱怨,可语气听起来却好像撒娇的小女孩儿。

安娜笑了笑,不答话,也用不着她答话,因为丽贝卡已经吼着上楼去了,手里捧着刚刚切好的西瓜。

过了半晌,丽贝卡还没有下楼,好像在楼上和几个孩子聊着什么。后院的纱门响了一下,又“砰”一声关上。安娜一时好奇,便走过客厅往外张望。

这间房子的后院不算太大,但进身颇长。令安娜惊讶的是,就在篱笆墙的尽头,居然也有一颗高大的白千层,虽然没有前门那棵那么茂密,却也郁郁葱葱。这时候,太阳已经挪到了地平线的高度,只在灰蓝色的天空尽头留下一抹亮红色的霞光。开始起风了,吹得炭火炉的火苗朝着一侧“呼呼”作响,白千层的厚实树枝被大片大片的叶子带动着,正在起劲地摇摆。

麦穗状的花朵在这风中时隐时现,被吹得恼了,便洒落些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到后院的草地上,仿佛一大片绒毯。

就在这棵大树的下面,站着许立,他正在用一条毛巾擦着汗,想是刚才帮着王忠义烤肉热到了。在他的身边,黄玉可正说着什么,那样子看上去很是随意。她的头发上散落了几朵黄色花瓣,短衫的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了她的腰,居然那么纤细。

安娜看得呆住了,因为许立很自然地把毛巾递给黄玉可,又随手把她头发上的花瓣摘掉。安娜看到许立正在说着什么,竟是一副眉飞色舞的表情,说完后便大笑起来。而他身边的黄玉可也同时笑弯了腰,一边笑,一边用手掌拍了拍许立的胳膊。

身后的楼梯上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安娜连忙转身,迅速躲进厨房。炉灶上的水壶恰合时宜地响了,她“啪”一声关掉煤气灶,却发现内心里的一个按钮被同时打开。

3.

“安娜啊,你家艾米真是好乖巧的孩子!你好福气啊!不像我,两个都是儿子。”下楼来的丽贝卡刚走进厨房,就忙不迭地捶胸顿足,那样子仿佛她有天大的“不幸”。

安娜忍不住好笑,半讽刺地说道:“你啊!不知足!被三个好脾气的男人疼着爱着,难怪那么嚣张!”

丽贝卡也笑了,“还别说,他们三个的脾气秉性真是好得不得了!我这样的恶婆娘,换了其他男人,估计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两个女人又是一阵嬉笑,厨房料理台上的菜肴七七八八地准备好了大半。安娜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个黄玉可,是你侄女吗?”

“我是她表姑,她的祖母是我亲姑姑。”丽贝卡正在加工卤肉,不厌其烦地撇掉汤汁最上面的油脂,对自己拿手的菜品,她倒也是专心致志。

她从冒着热气的盹锅上方抬眼看了看安娜,又伸长脖子往后院张望,安娜随着她的视线也看出去。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的照明灯亮着,三个人正围着炭火炉,在烤着最后一盘肉串。

“玉可啊,是个苦命的孩子。”可能是不希望被楼上的孩子们听到,丽贝卡的声音音量故意小了一些。

安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可是内心深处打开的旋钮正往外冒着危险的好奇,她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

丽贝卡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再也停不下来了。“她奶奶是我父亲的妹妹,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才十九岁就嫁给了同一个镇子上开木材店的黄家,两年后生下了我堂哥,也就是玉可的父亲。”

她把卤肉汁舀出来尝了尝,“味够了,你把豆腐卷递我一下,现在放进去,十分钟就大功告成了。”稍事停顿,继续说道:“我姑姑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应该是损伤了元气,那之后竟再也没有孩子。堂哥大我七岁,可在家族里和我最好,这也是因为姑姑再也无子女的缘故。”

“堂哥生在殷实家庭,从小被当成了掌上明珠,他也争气,成绩一直很好。高中毕业直接去了日本留学,一走就是十年。等到他从日本回来,我也已经去了台北念书。当时听说他带回来一个日本媳妇,名字叫百合子,是个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精致女人。”

“1978年,也就是他们回来的第二年,我这位从未谋面的堂嫂就生下了玉可,也是个精致的小美人。原本以为他们的日子很好,堂哥那时候在政府做事,负责的也是对外贸易一类的工作,很是让乡里乡亲羡慕呢!”丽贝卡一边说,一边很熟练地搅着锅子里的食材。安娜偷眼看了一下客厅,四周静悄悄的,许立三人还在院子里忙碌着。

尝了尝下到锅里的豆腐卷,丽贝卡继续用筷子按压着食材,好让卤汁完全浸入。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道:“但是与此同时,我姑姑的日子却变得艰难。先是我姑丈在台南做生意找了个情人,背着我姑姑把财产都转移了,等到我姑姑知道的时候,已经覆水难收。紧接着,不知道是从什么人的嘴里散布出来的消息,说百合子曾经是舞女。原本我堂哥擅自结婚,已经让我姑姑不满,加上玉可又是个女孩儿,婆媳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激烈了。”

“堂哥的工作算是比较轻松的,但也有些枯燥。百合子和他回到台湾,就一直在家里做主妇。或许是听多了我姑姑的抱怨,也或许被流言困扰,堂哥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赌博。慢慢的,他开始不回家,然后不但不把钱给百合子,还偷家里的东西。百合子开始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跑到我姑姑那里下跪哭诉,却被姑姑嘲讽辱骂。玉可还不到一岁,追债的人上了门,堂哥竟然连自己父亲之前出钱买的房子都赔了出去。”丽贝卡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玉可一岁生日刚过,百合子就坚决和堂哥离了婚,然后一个人回了日本,从此杳无音信。在台湾不长的那段岁月,对于异常孤单的她来说,无疑是一场噩梦。她那样决绝地离去,虽然对玉可是残忍的,可或许也是保全自己唯一的办法。“

“我想这对于堂哥而言,是相当沉重的打击。他倒是不再赌博,却开始酗酒,工作也丢了,就靠姑姑那一点可怜的积蓄。唯一能让人安慰的,就是他待自己的女儿还算尽责。再后来,好像是玉可五岁的时候,他突然失踪了。再发现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淹死在河里,不知道是自杀,还是喝醉了意外坠河。”卤肉终于完成,丽贝卡关掉煤气灶,安娜适时地递给她早就准备在一旁的一个大瓷碗,看着香浓的卤肉从锅子里翻滚着跌入瓷碗,她的心情却无法跟随着飘散开的香味好起来。

“你看现在的玉可和常人无异吧?我告诉你,这孩子小时候可是吃尽了苦头。她爸爸死了以后,我姑姑的神志就不怎么清醒了。她时常把玉可当成百合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在她看来,我堂哥这样的下场都是因为那个狐媚的日本女人。你说,这有多么可怕?”

“我姑姑在91年去世,玉可那时候十三岁,就进了当地的孤儿院。我人已经在澳洲,知道以后快要气死。我们的家族很庞大,几十口人呢!居然没有人愿意收留她!我姑姑和堂哥曾经待我那么好,于是我决定收养她。当时我们在澳洲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就正式申请领养了她,接她来了这里。”

安娜完全没有想到黄玉可竟然是这样的身世,她看起来和艾米差不多的神情姿态,可是两个人的人生竟然完全不同。


[1] 白千层树,是桃金娘科、白千层属乔木,高18米;树皮灰白色,呈薄层状剥落。叶互生,披针形或狭长圆形,两端尖,香气浓郁。花白色,密集于枝顶成穗状花序,花序轴常有短毛,花期每年多次。

[2] 沃尔沃斯超市,英文名是Woolworths;科斯超市,英文名是Coles,是澳洲最主要的两家超市巨头。

[3] 邦德大学,英文名是Bond University,是澳大利亚第一所私立大学;设立于澳大利亚昆士兰州黄金海岸。邦德法学院连续多年被澳大利亚联邦政府教育部评为全澳法律课程教学质量第一名,毕业生大多供职于英联邦国家顶尖律所,就业率高居全澳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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