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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2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5-27 20:31:43  浏览次数: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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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装烟空一笑 清倌人吃酒枉相讥

四人离了聚秀堂,出西棋盘街北口,行至斜角对面保合楼,进去挑了正厅后面一间小亭子坐下。

  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洪善卿开了个菜壳子(饭店自定菜系)另外加一汤一碗。堂倌铺上台单,摆上围签,点亮灯火。看时钟已过六点,洪善卿叫烫酒来,让张小村首座,小村执意不肯,推庄荔甫坐首座。张小村次坐,赵朴斋第三,洪善卿主位。

堂倌上了两道小碗,庄荔甫又与洪善卿谈起生意来,张小村插说几句。 

赵朴斋本自不懂,也无心思去听,只听得厅侧书房内,弹唱声十分热闹,便坐不住,推要方便溜了出来,向玻璃窗下去张看。只见一桌圆台,共是六客,倌人团团围绕,中间娘姨、大姐,挤满一屋子。其中向外坐着紫糖面色、三绺乌须的一个胖子,叫了两个局(即两名倌人)右首那位正在唱二黄《采桑》一套,琵琶遮着脸,不知生的怎样。

左首一个年纪稍大些,风流標致,见胖子划拳输了,便要代酒。胖子不许代,一面拦她手,一面伸下嘴去要喝。不料右首倌人停了琵琶,从袖子底下伸过手,悄悄的取过那杯酒递给她娘姨吃了。胖子没看见,喝了个空,引得哄堂大笑。 

  赵朴斋看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过来请他去用菜,朴斋只得归席。

席间六个小碗陆续上毕,庄荔甫还在指手画脚谈个不停。

跑堂见他们吃酒不多,便去预备饭菜。洪善卿又敬每位一杯,然后各自吃了,揩脸散坐。

堂倌呈上菜帐,洪善卿略看一看,叫写上永昌参店,堂倌连声答应。 

四人相让而行,刚走至正厅上,书房内那胖子在厅外解手回来,吃得满面通红。一见洪善卿,嚷道:“善翁也在这里,太巧了,里面坐。”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又拦着其他三人道:“一起进来谈谈吧”此时庄荔甫辞了先走。张小村向赵朴斋丢个眼色,两人也与洪善卿作别,走出保合楼。 

赵朴斋在路上咕噜道:“我们为啥要走呢?合拢台面开心玩玩有啥不好呢。”被张小村啐了一口,道:“他们这里叫来的是长三书寓,你去叫么二,我们太没有面子了,你知道吗?”因为长三的倌人是三元银洋,幺二的倌人只需二元银洋,这样放在一起是丢脸的。

朴斋方才知道还有这个讲究,想了想道:“庄荔甫大概是去陆秀林那里了,我俩也到秀宝处去打个茶围,好吗?”小村又哼了一声,道:“他不与我们一起去,我们去找他干什么呢?让人讨厌啊!”朴斋道:“那么我们去哪里呢?”小村只是冷笑,慢慢说道:“也不好怪你,因为你是头一趟来上海,哪里晓得里面的名堂经呢?照我看来,不要说啥长三书寓,就是么二,你最好也不去的好。这些人是看惯大场面的,你拿三四十元洋钱用在她们身上,都不在她们的眼睛里。况且陆秀宝是清倌人,你是否有几百元洋钱来给她开苞?(妓女首次接客)再省也要一百多元的,我看你也犯不着。你要白相相么,还是到老老实实的地方去,没啥关系的。”朴斋道:“那是啥地方呢?”

小村道:“你真的要去,我与你一起去吧。那里比起长三书寓来,不过就是地方小一点,人也是差不多的。”朴斋道:“那就去好了。”小村立住脚一看,巳走到景星银楼门前,便说:“我们要从那边走。”当下领朴斋转身,重又向南。 

过了打狗桥,走至法租界新街,尽头一家,门口挂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便是楼梯。朴斋跟小村上去看时,半间楼房,狭窄得很,左边横安着一张广漆大床,右边有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向外对楼梯摆放,靠窗杉木妆台,两边“川”字高椅,屋内铺得花团锦簇。朴斋见房里没人,便低声问小村道:“这里是么二吗?”小村笑道:“不是么二,叫阿二。”朴斋道:“阿二比么二阿便宜点吗?”小村笑而不答。忽听得楼梯下高声喊道:“二小姐,来客了。”喊了两遍,方有人远远答应,一路戏笑而来。朴斋还只管问,小村忙告诉他说:“是花烟间。(即较下等的妓院)”朴斋问:“那么为什么叫阿二呢?”小村道:“她名字叫王阿二。你往这边坐,不要多说多话。” 

话音未绝,那王阿二已上楼来了,朴斋遂不言语。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扑上来嚷道:“你好啊,骗我是吗?你说回去两三个月,直到现在才来!这是两三个月吗,只怕有两三年了。我让娘姨到栈房去看你几趟了,说是没有来,我还不相信。隔壁郭孝婆也来看过你,都说你是不会来了。你这张嘴是放屁的吗,说出的话有一句做到吗?我是记好的,你要再不来,我倒要给点你颜色看看了,你要不要试试看呢!”小村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生气,我告诉你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三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你倒是会做人呀!你想拿件湿布衫送给别人穿了,你自己可以脱身了,是吗?”小村发急道:“不是呀,你也等我把话说完好吗。”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了些什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那么价钱呢?”小村道:“我照旧帐付。” 

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又从头到足,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朴斋别转脸装做看墙上的条副。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水壶,一手托两盒烟膏,上楼来,见了小村,也说道:“阿哟,张先生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算你还有点良心。”王阿二道:“呸,人要有良心,狗也勿吃屎了!”小村笑道:“我来了倒说我没良心,明天起我也不来了。”王阿二也笑道:“你敢!”说时,那半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水壶下楼去了。 

王阿二靠在小村身傍,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横一下吧。”朴斋巴不得一声,随即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递与小村,小村“飕溜溜”的直吸到底。又烧一口。又吸了。至第三口,小村说:“不吃了。”王阿二调过枪来递给朴斋。朴斋吸不惯,不到半口,那烟枪有些不顺,王阿二接过枪用手签一签,朴斋再吸又噎。王阿二“嗤”的一笑。朴斋正有些上火,被她一笑,心里越发痒痒的。王阿二再次将签子打通烟眼,又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拧了一把,拧得朴斋又酸,又痛,又爽快。朴斋吸完烟,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他去罢。”朴斋便不叫了。 

  王阿二索性挨过朴斋这边,拿签子来烧烟。朴斋心里热的像炽炭一般,关碍着小村,不敢动手,只是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她雪白的面孔,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王阿二见他如此,笑问:“看啥?”朴斋要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王阿二知道他是个没有开荤的小伙子,看那一种腼腆神情,倒也惹笑,便装上烟,把枪头塞到朴斋嘴边,说道:“这个请你去吃吧。”自己起身,向桌上取碗茶喝了一口,回身见朴斋不吃烟,又问:“是不是要喝口茶?”随手把半碗茶递与朴斋。慌的朴斋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来接,与王阿二对面一碰,淋淋漓漓泼了一身的茶,几乎砸破茶碗,引得王阿二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连小村都笑醒了,揉眼问:“你们在笑啥?”王阿二见小村呆呆的出神,更加弯腰拍手,笑个不停。朴斋也跟着笑了一阵。 

  小村抬身起坐,又打个呵欠,向朴斋说:“我们回去罢。”朴斋知道他嫌这烟不过瘾,要紧回去,只得说“好”。王阿二和小村两个又轻轻说了好些话。小村说毕,直接下楼。朴斋随后要走,王阿二一把拉住朴斋袖子,悄悄说:“明天你一个人来。” 

  朴斋点点头,忙跟上小村,一同回至悦来客栈,开门点灯。小村还要吃烟过瘾,朴斋先自睡下,在被窝里想小村今天说的话是不错,况且王阿二有情于我,想也是缘分了。只是丢不下陆秀宝,想秀宝确实比王阿二缥致些,但要兼顾,又恐费用入不敷出。这个想想,那个想想,想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时,小村吸足了烟,出恭洗手,收拾要睡。朴斋重又披衣坐起,取水烟筒吸了几口水烟,再睡下去,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到早晨六点钟,朴斋已自起身,栈房舀水洗脸,想到街上去吃点心,趁此白相相。看小村时,正鼾鼾的好睡时刻。于是把房门掩上,独自走出宝善街,在石路口长源馆里吃了一碗廿八个钱的闷肉大面。由石路转到四马路,东张西望而行。不想正碰着垃圾车子,几个工人把长柄铁铲铲了垃圾抛上车去,落下来时四面飞洒,溅得很远。朴斋怕沾染衣裳,待欲回栈房,却见前面即是尚仁里,闻得这尚仁里都是长三书寓,便走进弄去逛逛。只见弄内家家门首贴着红笺条子,上写倌人姓名。中有一家,石刻门坊,挂的牌子是黑漆金书,写着“卫霞仙书寓”五字。 

朴斋站在门前,向内观望,只见娘姨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浆洗衣裳,外场则跷着腿,在客堂里揩拭玻璃各式洋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姐,嘴里不知咕噜些什么,从里面直跑出大门来,一头撞到朴斋怀里。朴斋正待发作,只听那大姐张口骂道:“撞死你这个冒失鬼,有眼睛吗!”朴斋一听这娇滴滴声奇,早把一腔怒气消化净尽,再看他模样俊秀,身材伶俐,倒嘻嘻的笑了。那大姐撤了朴斋,一转身又跑了去。 

忽又见一个老婆子,也从里面跑到门前,高声叫“阿巧”,又招手儿说:“不要去了。”那大姐听了,便撅着嘴,一路咕噜着,慢慢的回来。那老婆子正要进去,见朴斋有些诧异,即立住脚,估量是什么人。朴斋不好意思,方讪讪的走开,仍向北出弄。先前垃圾车子早已过去,遂去华众会楼上泡了一碗茶,一直吃到七八开,将近十二点钟时分,始回栈房。 

那时小村也起身了。一起用了中饭,吃过洗脸,朴斋要去聚秀堂打茶会。小村笑道:“这个时候,倌人还在床上睡呢,你去做啥?”朴斋也不知怎么好。小村打开烟盘,躺下吸烟。朴斋也只好躺在自己床上,眼睛看着帐顶,心里转着各种念头,一会儿用右手抵住门牙去咬那指甲,一会儿又起来向房里转圈儿,踱来踱去,不知踱了几百圈。见小村刚吸一口烟,又不好催,叹口气重复躺下。小村暗暗好笑,也不理他。小村过完烟瘾,朴斋已催过四五遍。 

小村才勉强起来与朴斋同去,走至聚秀堂。只见两个外场同娘姨在客堂里一桌碰和,一个忙丢下牌去楼梯边喊一声“客人上来”。朴斋三脚两步,早自上楼,小村跟着到了房里。只见陆秀宝坐在靠窗桌子前,摆着紫檀洋镜台,正在梳头。杨家妈妈在背后用蓖替她蓖发,一边大姐在理那脱下的头发。小村、朴斋就桌子两傍高椅上坐下,秀宝笑问:“用过饭了吗?”小村道:“吃过好一会了。”秀宝道:“怎么这么早?”杨家妈妈接口道:“他们栈房里都是这样的。一到十二点钟,就要开饭的。不像我们堂子里,时间晚!” 

说时,大姐已点了烟灯,又把水烟筒给朴斋装水烟。秀宝即请小村去榻上用烟,小村就过去躺下吸起来。外场提水壶来冲茶,杨家姆妈绞了手巾。朴斋看秀宝梳好头,脱下蓝洋布衫,穿上件元绉马甲,走过壁间大洋镜前,自己端详一回。忽听得隔壁喊“杨家姆妈”,是陆秀林声音。杨家姆妈答应着,忙收拾起镜台,过那边秀林房里去了。 

小村问秀宝道:“庄大少爷来了吗?”秀宝点点头。朴斋听说,便要过去招呼,小村连声喊秀宝,又拉了朴斋袖子,说:“坐下来。”朴斋被他一拉,趁势在大床前藤椅上坐了。秀宝就坐在他膝盖上,与他唧唧说话,朴斋茫然不懂。秀宝重说一遍,朴斋始终听不清在说啥。秀宝没法,咬牙恨道:“你这个人啊!”说着,想了一想,又拉起朴斋来,说:“你过来,我与你说话。”两个去横躺在大床上,背着小村,方渐渐说明白了。一会儿,秀宝忽格格笑说:“你想这样吗!”一会儿又高声喊道:“哎哟,杨家姆妈快点来呀!”接着“哎哟哟”喊的杨家姆妈从隔壁房里跑过来,说道:“赵大少爷你要做啥!”朴斋只得放手。秀宝起身,掠掠鬓脚,杨家姆妈向枕边抬起一支银丝蝴蝶替她戴上,又道:“赵大少爷不可以的,我们秀宝小姐还是清倌人的。” 

朴斋只是笑,却向烟榻下手与小村对面歪着,轻轻说道:“秀宝与我说,要吃桌酒。”小村道:“你要吃吗?”朴斋道:“我答应她了。”小村暗笑两声,停了半晌,始说道:“秀宝是清倌人,你知道吗?”秀宝插嘴道:“清倌人是不是就不能有客人来吃酒的?”小村冷笑道:“清倌人是只许吃酒不许闹的!”秀宝道:“张大少爷,我娘姨说错句话,有啥要紧呢?你是赵大少爷的朋友,我们也要你照应的,为啥要教唆赵大少爷来寻我们的差错?你是做大少爷的,犯不着啊。”杨家姆妈也乘机说:“我说赵大少爷不要闹,也没有说错啥话啊。我要是说错啥,得罪了赵大少爷,赵大少爷自家也会说的,不用啥人来教唆的?”秀宝道:“幸亏我们赵大少爷是明白人,不会听你这朋友的话。” 

  一语来了,忽听得楼下喊道:“杨家姆妈,洪大少爷上来了。”秀宝方住了嘴。杨家姆妈忙迎出去,朴斋也起身等候。不料随后一路脚声,却走至隔壁庄荔甫去了。 

  第二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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