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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邦庆《 海上花列传》译著 第9章
作者:金帼敏  发布日期:2024-06-04 19:29:56  浏览次数: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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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红拳翻张蕙贞 黄翠凤舌战罗子富

 罗子富和黄翠凤两辆马车驰至大马路斜角转湾,道遇一辆轿车驶过,自东而西,恰好与子富坐的车并驾齐驱。子富望那玻璃窗内,原来是王莲生带着张蕙贞同车并坐。大家见了,只点头微笑。将近泥城桥脚,那轿车加紧一鞭,争先过桥。这马见有前车引领,也自跟着纵辔飞跑。趁此下桥之势,滔滔滚滚,直奔静安寺来。一转瞬间,明园在望。当下鱼贯而人,停在穿堂阶下。 

  罗子富、王莲生下车相见,等齐了张蕙贞、黄翠凤、黄金凤及赵家姆妈一起上楼。管家高升知没甚事,自在楼下伺候。王莲生说前轩爽朗,同罗子富各据一桌,相与凭栏远眺,品茗清谈。王莲生问如何昨夜又去黄翠凤家喝酒,罗子富约略说了几句。罗子富也问如何认识张蕙贞,原来是哪个相好,王莲生也实说了。罗子富道:“你倒胆大的很!如果让沈小红知道,不得了的。”王莲生嘿然无语,只雌着嘴笑。黄翠凤解说道:“你把王老爷说的还有点样子吗!见个相好也怕成这样,那么见自己老婆呢?”子富道:“你看过《梳妆》、《跪池》两出戏?”翠凤道:“只怕你自已跪惯了,才说出这种话!”这个例子说得王莲生、张蕙贞都好笑起来。罗子富也笑道:“不与你说了。” 

  于是大家或坐或立,随意赏玩。园中芳草如绣,碧桃初开,听那黄鹂儿一声声好像叫出江南春意。又遇着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礼拜日,有踏青的,有抬翠的,有修楔的,有寻芳的。车辚辚,马萧萧,接连来了三四十辆,各占着亭台轩馆的座儿。但见钗冠招展,脚步密集,人头攒动。酒雾初消,茶烟乍起;相比极乐世界“无遮会” (佛教庙会)更热闹些。 

  忽然又来了一个俊俏怜俐后生,穿着挖云镶边马甲,洒绣滚脚套裤,直至前轩站住,一眼注定张蕙贞,看了又孜孜的笑。看得蕙贞不耐烦,别转头去。王莲生见那后生大约是大观园戏班里武小生小柳儿,便不理会。那小柳儿站一会,也就去了。 

  黄翠凤扶着金凤,自去爬着栏杆看进来的马车。看不多时,忽招手叫罗子富道:“你来看呀!”子富往下看时,不是别人,恰是沈小红,随身旧衣裳,头也没有梳便来了,正在穿堂前下车。子富忙向王莲生点首儿,悄说:“沈小红来了。”莲生忙也来看,问:“在哪里?”翠凤道:“往前楼过来了。” 

  莲生回身,想要迎出去。只见沈小红早上楼来,直瞪着两只眼睛,满头都是油汗,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娘姨阿珠、大姐阿金大,直接往前轩扑来。劈面撞见王莲生,也不说什么,只伸一个指头照准莲生太阳里狠狠戳了一下。莲生吃这一戳,侧身闪过一傍。小红得空,迈步上前,一手抓住张蕙贞胸脯,一手轮起拳头便打。蕙贞不曾提防,避又避不开,挡又挡不住,也就抓住小红,一面还手,一面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呀!为什么不问情由就打起人来啊!”小红一声儿不言语,只是闷打,两个扭结做一处。黄翠凤、金凤见来势凶悍,退入轩后房里去,赵家姆妈也不好来劝。只有罗子富在一傍喝劝沈小红:“放手,有话好好讲!”小红正打的得手,哪里肯放?从正中桌一直打到西边阑干尽头,阿珠、阿金大还在暗里助小红打冷拳。 

  楼下吃茶的听见楼上打架,都跑上来看。莲生看不过,只得过去勾了小红臂膊要往后扳,却扳不动,即又横身插在中间,猛可里把小红一推,才推开了。小红吃这一推,倒退了几步,靠住背后板壁,没有跌下。蕙贞脱身站在当地,手指着小红,且哭且骂。小红要奔上去,被莲生架住两肋,抵紧在板壁上,嘴里说道:“你有啥话与我讲好了,不关她的事,你去打她做啥?”小红不听,只把莲生口咬指掐。莲生忍着痛苦苦央告。 

  不料,刺斜里阿珠抢出来,两手撑开莲生,嚷道:“你来帮啥人啊,还要脸吗!”阿金大把莲生拦腰抱住,也嚷道:“你倒帮着别人来打我们先生了,你是否连我们先生也不认得啦!”两个故意缠住莲生。小红乘势挣出身子,呼的一阵风赶上蕙贞,又打将起来。莲生被他两个软禁了,无可排解。 

  蕙贞本不是小红对手,更兼小红拚着命,是结结实实下死手打的,打得蕙贞一张吹弹的破的桃花脸破了相,身子摇晃坠倒,素面朝天,金莲堕地。蕙贞口中乃哭骂声不绝。看的人蜂拥而至,挤满了一带前轩,却不动手。莲生见不是事,狠命一洒,撇了阿珠、阿金大两个,分开看的人,要去楼下喊人来搭救。适遇明园管帐的站在帐房门口探望,莲生是认得的,急说道:“快点叫两个堂倌来拉架,要打出人命来了呀!”说了,又挤出前轩来。只见小红竟摁倒蕙贞,仰叉在地;又腾身骑上腰胯,只顾夹七夹八瞎打。阿珠、阿金大一边一个按住蕙贞两手,动弹不得。蕙贞两脚乱蹬,只喊救命。看的人也齐声发喊,说:“不能再打了!” 

  莲生一时火起,先把阿金大兜心一脚踢开去。阿金大就在地下打滚喊叫。阿珠忙站起来奔莲生,嚷道:“你倒好意思打起我们来了,你还算是人吗!”一头撞到莲生怀里,连说:“让你打、让你打!”莲生立不定脚,往后一仰,倒栽葱跌下去,正跌在阿金大的身上。阿珠连身撞去,收礼不来,也往前一扑,正伏在莲生的身上。五个人满地乱打,索性打成一团糟,倒引得看的人拍手大笑起来。 

  幸而三四个堂倌带领外国巡捕上楼,喝一声:“不许打!”阿珠、阿金大见了,自一骨碌爬起。一堂倌拉莲生站起来。又有堂倌把小红扯过一边,然后搀扶着蕙贞坐在楼板上。小红被堂倌拦截,不好施展,方才大放悲声,号陶痛哭,两只脚跺得楼板似擂鼓一般。阿珠、阿金大都跟着大骂。莲生气得怔怔的,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赵家姆妈寻过那一只鞋给蕙贞穿上,与堂倌一起左提右挈,抬身立定,慢慢的送至轩后房里去歇歇。 

  巡捕扬起手中短棒,吓散了看的人,又指指楼梯,叫小红下去。小红不敢倔强,同阿珠、阿金大一路哭着、骂着,上车自回。 

  莲生顾不得小红,忙去轩后房里看蕙贞。只见管帐的与罗子富、黄翠凤、黄金凤簇拥在那里讲说。张蕙贞直挺挺躺在榻床上,赵家姆妈替她挽起头发。王莲生忙问如何,赵家姆妈道:“还好,就肋骨有些痛,也不碍事。”管帐的道:“不碍事也危险!为啥不带个娘姨出来?有个娘姨在一起,就吃亏也好点。”王莲生听说,又添了一桩心事,踌躇一回,只得央黄翠凤,要借他娘姨赵家姆妈一起帮忙送回去。翠凤道:“王老爷,我说你要自己送回去的好。倒不是为别的,她现在吃了亏回去,她们的娘姨、大姐、相帮等,万一都不肯罢休?如果也喊了十几个人,赶到沈小红那里去再打还她一顿,闯出穷祸来,也是你王老爷的晦气。你自己去吧,要与他们解释清楚的,你说是吗?”管帐的道:“说得没错,你自己送回去的好。” 

  但是莲生却始终不愿意自己送,又不说为什么,只再三求告翠凤。翠凤不得已也只能应了,乃嘱咐赵家姆妈道:“你去与他们说,事情有王老爷在处理,让他们不要管。”又说:“蕙贞阿哥,你说是吗?你也说一声吧。”张蕙贞点点头。 

  管家高升在房门口问:“要不要叫辆马车?”赵家姆妈道:“去叫吧。”高升立即去喊。赵家姆妈将银水烟筒交与黄翠凤,便去扶起张蕙贞来。蕙贞看看王莲生,要说又没的说。莲生忙道:“你不要生气,只当是被一只恶狗咬了一口,也没啥要紧。你要是气出点病来,更倒霉了。我过一会儿就来,你放心。”蕙贞也点点头,搭着赵家姆妈的肩膀,一步一步硬撑下楼梯。管帐的道:“头饰都带回去吧!”王莲生见桌上一大堆零星首饰,都是打坏的,说道:“我替她收着。”堂倌又送上银水烟筒,说:“这个磕在楼下阶台上,也瘪了。”莲生一起拿手巾包上。黄翠凤催道:“我们也回去了吧。”说着,扶了金凤先行。王莲生乃向管帐的拱手道谢,并说:“所有损坏的东西,我照例赔补。堂倌还要另外再谢的。”管帐的道:“小意思,说什么赔不赔的。” 

  罗子富也向管帐的作别,与王莲生同下楼来。问高升,知道张蕙贞、赵家姆妈已同车而去,黄翠凤妹妹还等在车上。王莲生乘了罗子富的车,直接回四马路尚仁里下车。 

  罗子富请王莲生至黄翠凤家。上楼进房,子富亲自点起烟灯来,请莲生吸烟。翠凤方脱换衣裳,见了道:“王老爷半日没有吸烟了,有瘾吗?”随叫小阿宝:“你绞好手巾,替王老爷来装筒烟。”莲生道:“我自己装可以。”翠凤道:“我把会伺候装烟的叫来,可好?”随叫小阿宝去喊金凤来拿。金凤也脱换了衣裳,过来见莲生,先笑道:“阿唷!王老爷,吓煞我们了!我吓得拖牢阿姐,说:‘我们回去了罢!等会打起我们了,怎么办?’王老爷你吓吗?”莲生倒不禁一笑。罗子富、黄翠凤也都笑了。 

  金凤向烟盘里拣取一个海棠花式牛角盒子,揭开盖,盒内满满盛着烟泡,奉与王莲生。莲生即烧烟泡来吸。吸了几口,听得楼下有赵家姆妈的声音。王莲生又坐起来听。黄翠凤见莲生着急,忙喊:“赵家姆妈上来。”赵家姆妈见了莲生,回说:“送回去了,一直送到她楼上的。她们说:‘有王老爷替我们做主,是最好了,让王老爷回来后就来这里。’她们还谢谢我,谢谢我家先生,很客气的。”莲生听了,才放下了一半心。 

  接着王莲生的管家来安找寻过来。莲生唤至当面,问有甚事。来安道:“沈小红的娘姨刚刚来说,沈小红要到公馆里去。”莲生听了,心中又老大不自在。黄翠凤向莲生道:“我看沈小红不是张蕙贞。张蕙贞那里没啥要紧,就明天去也可以。倒是沈小红那里马上要去一趟的,要去吞进几句埋怨的。”莲生着实沉吟,蹙额无语。翠凤笑道:“王老爷,你不要看见沈小红怕,有啥想说的就干干脆脆与她讲,你怕了她倒不好说啥了。” 

  莲生拖延了半日,叫来安打轿子来再说。却将那首饰包交代来安收藏。来安接了回去。罗子富道:“沈小红倒看不出,这么凶。”翠凤道:“沈小红算啥凶的!我要是沈小红,也不去打她,自己打吃力,还要打坏头饰,也是要王老爷去赔的。反而害了王老爷,也没啥意思?”子富道:“如果你是沈小红应该怎么办呢?”翠凤笑道:“我啊,我不高兴与你说这个。或者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试试看,好吗?”子富笑道:“就去好了,怕你啥啦!你不讲道理么,我叫蒋月琴来也打你一顿。”翠凤把眼一瞟,笑道:“噢唷,倒说得派头十足的!你算是说给啥人听啊,是不是在王老爷面前充场面啊?”王莲生一口烟吸在嘴里,听翠凤说,几乎笑的呛出来。子富不好意思,搭讪说道:“你这人一点点也不讲理!你自己也去想想看,你做个倌人,多少客人做过了,倒不许客人再去做一个倌人,这是啥道理啊?也亏你有脸说得出!”翠凤笑道:“为啥说不出啊?我这个是做生意,叫没办法。你若包我一年的生意,我就服伺做你一个人。”子富道:“你是想敲定我一个人了!”翠凤道:“只伺候你一个,不敲你敲啥人呢?你倒说说这个理。”子富被翠凤顶住嘴,没得说了。停了一会,翠凤道:“你有理么,你说呀。为啥又没声啦?”子富笑道:“有啥好讲呢,都被你讲去了。”翠凤也笑道:“你自己说的不对,倒说我抢话了。” 

  谈笑之间,早又上灯时候。小阿宝送上票头一张,呈与罗子富。子富看毕,递与王莲生。莲生慌的接来看,是洪善卿催请子富的,便不在意。再看下面,另行添写有“莲翁若在,同请光临”八个字。莲生皱眉道:“我不去了。”子富道:“善卿难得吃台把酒,你该去应酬应酬,就算是即兴叫局也没啥关系。”黄翠凤道:“王老爷,你酒倒要去吃的,你不去吃酒,倒要被沈小红她们笑的。我说你只当没啥事情,酒尽管去吃,吃了酒约桌面上几个朋友,一起到小红那里去,是否好?”莲生一想不差,就依着翠凤说,忙又吸了两口烟。来安领轿子来了,也呈上一张洪善卿请客票头。子富道:“一起去吧。”莲生点头说好。子富喊高升。高升回说:“轿子巳候着。”于是,王莲生、罗子富各自坐轿,并赴公阳里周双珠家。 

  到了楼上,洪善卿迎着,见两位一起来了,便叫娘姨阿金喊“起手巾”,随请两位进房。房里先到的有葛仲英、陈小云、汤啸庵三位;还有两位面生的,乃是张小村、赵朴斋。大家问姓通名,拱手让坐。外场已绞了手巾上来。汤啸庵忙问王莲生:“叫了啥人?”莲生道:“我也匆匆叫的。”周双珠插嘴道:“你有啥个要叫的局个?”洪善卿道:“就叫个清倌人罢。”汤啸庵道:“我来荐一个,保证出色。”遂把手一指,“你看呀。”王莲生回头看时,周双珠肩下坐着一个清倌人,羞怯怯的低下头去,再也不抬起来。罗子富先过去弯着腰一看,道:“我只道是双宝,不是的。”周双珠道:“她叫双玉。”王莲生道:“本堂局不错,写票吧。” 

  洪善卿等汤啸庵写毕局票,即请入席。大姐巧囡立在周双玉身傍,说道:“过去换衣服吧。”双玉乃回身出房。 

  第九回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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