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6年的春天,天下着雨,冷嗖嗖的。我坐在一辆挺破的中巴车上,从云南文山自治州的丘北县往麻栗坡赶,我想去瞻仰麻栗坡烈士陵园。
几天前,从深圳出发时,好些朋友叮嘱我,如果我真的会去云南文山自治州,千万去一趟麻栗坡烈士陵园,替他们给抗越自卫还击战中牺牲的英雄儿女们献上一束鲜花,深深鞠三个躬。
当时,我绷着脸狠劲点了头。现在,我直奔目的地。我隐隐约约觉得,我的内心里,带着沉重的使命感。此行,我并非只为了朋友的托付,更多的,是自己实现多年以来的心愿——在我湖南老家的乡下,我6岁那年,我大哥最好的儿时玩伴就永远躺在这里。那位被我唤作谷雨哥哥的人,曾送我生平第一支圆珠笔。我心里说,等我长大,我一定要来看望他。现在,谷雨哥哥,我来看望你了。
一路上,稀稀落落地有旅客上下,但中巴车始终没坐满过。听说我要去麻栗坡,卖票的妇女说,去那里千万别乱走,到处还有没清除的地雷。就连走在大马路,也要仔细看清路面上是否有雨水从旁边山上冲刷出来后滚落的地雷。
有个乘客补充,现在的麻栗坡四周,尽管扫雷好几次了,但至少还有几万颗地雷藏在地里。又说,中越打仗那阵,光云南和越南搭界的边境一带,埋下的地雷比二战期间整个世界埋的地雷还多……
我不知他们是否在瞎吹,但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手心直冒冷汗。好似,残酷的战争瞬间已经降临到我眼前。
没料,车过砚山,上来一个残疾人,却一下子又让我觉得战争没什么恐怖。
残疾人拄着一个拐杖,他的右腿少了大半截。听说我去麻栗坡,立刻感叹:“总算还有人没忘记他们啊,每年清明节前后,都有好多外省人不远千里百里来烈士陵园。这里,睡着900多个人的英魂啊……”
他正是麻栗坡人,他的腿正是被地雷炸断。不是战争年代炸断的,而是和平年代,他在自家地里耕作时炸断的。
他懊恼不已,咬牙切齿说自己真冤:“他娘的,我当支前民兵好几年,在子弹呼啸中钻来钻去,始终毫发无损。不打仗了,可以安安心心种地了,却炸飞一条腿。”他觉得自己的腿不是在战争中失去,很丢脸。若在激烈的战斗中挂了彩,即便牺牲了,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了,那才光荣。
听说他是支前民兵,我来劲了,赶紧请他讲述“实况转播”的战争场景。
他承认,自己并没真正端枪干过敌人,他和其他支前民兵,主要是背伤兵下战场,送弹药上前线。唯有一次,他差一点能够实实在在用枪面对面拼掉几个敌人,后来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这一幕,也是我有史以来听到或看到的最别开生面的战争一幕。
“那是1980年代的晚期,战争还没结束,中越双方都没彻底放下武器,但比起1979年的血战,枪声已经依稀零落太多了。近在咫尺的阵地,敌我双方不再针锋相对虎视眈眈,反倒不时称兄道弟热情交往。
“有一次,越南鬼子打死了一只猪,不是野猪,是家猪。也不知是哪国哪家的猪,少了条腿,肯定是被地雷炸飞了,结果拖着三条腿在林子里乱蹿,被几个越南兵用枪打死了。越南鬼子就地生火将猪烧熟后,有个兵拎着一肩腿肉大大咧咧走到双方阵地中间,打着手势说送给我们的战士吃,但想要我们提供一点盐。
“当时,我正好也在阵地上。战士们怕越南兵使诈,要我将盐送过去,他们在我身后用枪瞄准越南鬼子。一旦鬼子稍有动作,我们就一枪一个,全撂翻他们……
“哈,越南兵没使诈。他们叫着喊着给猪肉抹上盐,大嚼特嚼。觉得不过瘾,干脆把余下的猪肉全扛到一个石头高台上,吆喝我们带着酒过去一同痛饮。我们商量了一下,安排两个战士留守外,其余真的带着酒过去了,全白酒,好多瓶。
“那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简直亲热得象同胞兄弟。不管是越南鬼子,还是我们的战士,全用手撕着猪肉大块痛吃,举起酒瓶好一番痛饮,敌我双方还使劲碰瓶对饮呢,就差没划拳了……”
这位十多年的支前民兵越说越兴奋,满面红光,激情四溢,仿佛此时此刻他又回到当时那个太类似于梁山好汉们“大聚餐”的现场。
我惊奇不已,在我们眼里历来是极其残酷血腥的抗越自卫还击战,竟然还有这样的镜头?我问:“你不怕他们,他们可是杀害了不少中国同胞的敌人啊。”
“从没想过怕不怕,实际也根本不存在怕的念头。我们是18、19岁的毛头小伙子,他们也是18、19岁的毛头小伙子,正好谈得来。一串毛头小伙子,大家都是正爱闹场面,喜欢交四海朋友的时候,个人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时时刻刻都端起刺刀往对方肚子上扎啊。”支前民兵说,我们的战士大多不懂越南话,但他懂;越南兵则不懂汉语,他给双方当了翻译。他说他当时还告诉越南兵,他在越南的保河县、河江县都有亲戚,不打仗前,亲戚与亲戚还经常走动。一动枪炮,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死活了。
我疑惑,问:“那一旦双方再次交起火来,你舍得朝曾经一起喝酒的越南兵开枪不?”
他两眼圆瞪,吼:“开枪,一定会开枪。我是军人,共和国的军人,敌人来犯,不顾一切冲锋陷阵,那是军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啊!”他一激动,就忘了自己其实仅仅是个支前民兵。或许在战火纷飞前线时间待多了,与战士们在一起浸霪久了,他情不自禁将自己视为一名坚强的,顶天立地的共和国卫士了!
我无言,只递给他一支烟,为他点燃。不知他是否明白我这个简单动作的意义,其实,我在表达我对他的深切敬意。
支前民兵吐一口烟,继续他的故事。
更绝的在后头。
整条猪剩下小半边,酒全部喝完了。解放军有三个战士喝醉了,越南兵帮着我们的战士将几个“醉鬼”抬着送回我军阵地。
太有意思了。不独是我,中巴车上的另几个乘客也听得目瞪口呆。
这位我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支前民兵,他的故事和前面几个乘客所告诉我的麻栗坡遍地是地雷的话一样,同样无法证实。但我一厢情愿地决定,决定将他惟妙惟肖描述的敌我双方分享酒肉的场景认定百分百真实,因为,我期待这充满了和谐,温情,带着人性光辉的一幕,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