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定不住神儿,半天都没能条分缕析地铺平自己的思路,也自然无法参加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Z都踊跃发言的激烈的讨论,脑子里面在翻江倒海。
先生的老家,就坐落在距离北京三个半个小时汽车车程的晋北农村,到目前为止,村子里都没有完整的上下水系统。有一条铺设于地下的水管,抽取地下水的输送管道,每天清晨需要用担子(扁担)挑水,灌满高高的大水缸。而一切的生活之废水,是先直接倒在垃圾水桶里,再直接泼到门外的土大街上去的。二零零八年归国时,村子里已有了一家简易的浴室;二零一零年归国时,村子里有了两间相当舒适的澡堂。
每次回到那个我虽然身在澳洲,却年年月月总在魂梦里往返数次的,春夏季栽满了果树繁花,种满了时鲜蔬菜,五颜六色入眼;秋冬时落叶凋零缤纷萧索肃杀,一层皑皑白雪覆盖的院落时,我都能够超乎强烈地感受到,周遭十多年来在生活水平,人文观念,思维方式,微观经济上的巨大变化。在那个充满着家的温馨,人气旺盛的大土炕上,我可以天马行空一般的无忧无虑,享受着人生最简单且快乐的返璞归真的生活——放开肚皮吃肉,敞开胃口喝酒,没有任何顾虑,醉倒在家门口……
“二十四小时有热水”——这在那个可能让很多所谓的城里人都市人外国人国际人听起来耸肩撇嘴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甚至彻底厌恶的农村乡下,无异于千年白日梦的最佳演绎!
多年前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探讨有关青岛市的上下水系统的老城改造问题。学过日语的我那时节才敏感地知道,青岛截至彼时使用的上下水,尤其是下水排污系统,还是拜日本占据的殖民地时期,即一百五十年前的工程所赐。我无意在这里掀起又一场口诛笔伐的中日战争,为战争赔偿,躬身道歉,篡改教科书,参拜靖国神社等等的历史问题纠缠。本人从少年时代即热心时政,身为班干部团干部,却敢公然逃课,骑自行车到北大三角地去看“大字报”;在身边的同学们家家户户都开始置换并接受日产三菱日立夏普松下索尼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四大件八小件时,我却在家里对着父母大声宣布:拒绝日产,抵制日货。然后用木质搓板洗衣裤洗床单洗被罩整整三年。
“二十四小时有热水”——即使是在当今的中国大城市,即使是在大城市的某些星级宾馆,也还不都是有百分之百保证的啊!
至于家家户户出门有代步的工具,SUSAN老师特别强调说,并不是单单针对大工业化的汽车。牛车,自行车,一切有利于环保的绿色工业都格外受欢迎。现代化,并非仅仅指社会经济发展的焦躁的变形的速度,现代化更应该展示体现的是一种平和的人本的心态!
听罢这几句的解释,我更是许久都没有出声。
SUSAN 老师的第三条现代化标准是“生活便捷的衣食住行的服务场所和发达的医疗,养老,通讯网络。”拜托,我只想挑其中的一个——医疗,在这里说道说道。
小时候的我梦想是当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用母亲好说歹说从医务室淘来的针管给唯一的一个玩具娃娃打针,打得娃娃浑身湿漉漉的,一拧一把水。父母打心底里不愿意他们的宝贝女儿从事这样一份崇高但是却格外紧张劳累的职业,于是特意带我去了成都边上崇庆县城的一家医院参观。
在崇庆县城的医院,我被血吸虫病患者的巨大的,血管清晰可见的半透明的肚子吓到,差点儿尿了裤子;我被后背弯成近乎n型的罗锅迷惑,简直难以想象因何缘故才如此这般直不起腰;在一个看上去至少有六七十岁,一身缁衣的婆婆的脖子半侧面,铅球似地长出来一个大瘤子,悬挂在右胸前晃来晃去,我甚至抬起手准备去摸一下那个肉瘤的表皮之外,一颗生着长毛的黑色痣,再一次被母亲的大喝一声擂倒。只被允许在一旁定定地瞧着的我,在她和婆婆的一来二往的闲谈中,知道婆婆其实只有三十八岁,却是满脸跨世纪一般的衰老……这是四十年前的中国南方小镇的一幕,永久且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眼帘和心底,从来没有磨灭过。
二零一零年,依旧在先生老家黄土色的田垄和地沟里与邻居亲戚们闲聊,才极度震惊地发现满村父老乡亲和周围一众人等之中,家家户户都有各种癌症,心脏病,肺心病,高血压,糖尿病等等潜伏……骚扰……以及爆发!我拧着眉头逐个问着原因,惊诧于各色异样的答案。农村人没有大病统筹,没有社会保险,甚至六十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活口”都不被列入经济统计报表里的摊平人均年收入和GDP的指标。得了病,家里有钱还能支撑一阵子,没有钱的,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这是刚刚过去的一年之前的事,中国北方小镇里的一幕,虽然时空上远隔重洋,却依旧萦绕在眼底心头,从来不曾消失过。
而这现代化的第四项,在SUSAN老师看来,是“无论方圆多少,城市乡村基本上没有差厄”,简直就不是发展中国家可以直接面对的话题,因为就连澳洲本国尚且还不能归档为一类发达国家之列,尽管它的城乡差别已经不那么泾渭分明。刚来时候,开着那辆价值三千三百澳元,带着明显被撞大坑的二手丰田车去兜风,呼啦啦一口气开出去八九百公里,看到的也还是无一例外的野草杂生庄稼遍野的田园风光和牛羊散落悠然自得的畜牧农业大国之景致。
倒是在乡村酒馆里喝酒时浏览过的一本杂志还不时能让我记起澳洲的城乡差别,那是一本《关雎》杂志,我给它命的名。杂志里是一幅幅或热情或纯朴或憨厚或害羞的乡村BLOKE们的照片,和一封封发给有志于在澳洲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的美丽姑娘们的求爱信。
先生敲着酒馆桌子的边儿提醒我,休息的差不多了,该准备走了,我一点儿都没有掩饰地抬起了红红的泪眼。怎么啦?先生问道。我指着其中的一封信,食指慢慢地划给他看——
乡下有迷人的篝火
乡下有醉人的星河
我坐拥着千倾的良田
还有
羊群也像天上的云朵
在夏季丰沛的浪花里濯足
在冬季枯萎的河岸边唱歌
有时候真是感到人生的孤独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从繁华的大都市来这里陪我
我会写却不太会说
我能唱却总是跑调的歌
我不能保证多年以后
还能把你放回那件结婚时的白色婚纱里
但是我一定会
在暖暖的壁炉边等着
沏上两杯咖啡
为你
为我
数着岁月的蹉跎……
二零一一年八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