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之前我在新华书店特意买了一份中英文对照的悉尼地区地图,为的是让那颗爱玩的心有一个准确的向导。总是在周末驱车去兜风的先生和我,那时节还没有涂抹防晒霜的习惯,晒了一身澳大利亚人最喜欢的小麦肤色。
周一上班不久,就听见几声不太和谐的聒噪,作为上岗在第一线,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前台员工,我们的义务和职责就是把顾客的一切矛盾和纷扰降到最低,按照原则,有利有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径直站了起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一个头发贴着头皮剃得青楞楞,双臂刺有纹身,膀大腰圆的中东裔小伙子,见缝插针地窜入了正在轮候的队中,用地道的北京话说,就是加塞儿!中东小伙子身后隔开四个人的一位银发碧眼的老太太,声音低沉但语气坚定地地说着什么……
用眼睛数人数的我,觉得十一个人的队伍并不算太长,因为心里的确在和繁忙时候把分理处塞得满满当当的五六十人的长龙相比较。更何况,当年回北京之后跟着大哥小哥去排那凭票证供应一两香油二两花生五斤好大米六条咸带鱼的动辄三里五里的超级队伍时,从早晨排到下午的漫长经历在作祟,总是觉得澳大利亚人少,队短,加塞儿就加塞儿吧。君不见,那一身夸张的刺青伴着青楞楞的发型外加魁梧的身板,从上到下透露出“东风吹战鼓擂,老子就是大爷谁怕谁”的气势。
银发老太太大概意识到中东小伙子并没有真正地听到自己所言,干脆从队伍里迈出来了,走到中东小伙子的面前,逐字逐句的解释着,你加塞插队了,请移步到队尾去,重新排好!尽管声音很低,但是透露着执着和威严。这时候前后左右共有七位男女人士下意识地往银发老太太身边靠了靠,或点头或示意帮助着老太太,中东小伙子翻着眼睛腹诽着,嗫嚅了几句,想解释什么,但还是退了出来,重新排回了队尾。加塞儿的问题解决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队伍随即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银发老太太似乎有一点面熟,也许是她长得太善良了吧,也许是她的勇气和所作所为让我由衷地尊敬吧,我在心底暗暗地想。
“MARY,你晒黑了!”银发老太太和蔼可亲的说道。
等到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微笑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突然一愣,猛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她!那个在我结束三个月的培训初次上岗时,曾经迫不及待径直地走到我的柜台前,鼓励我的英语发音很好,指责气质女士太 粗鲁的银发老太太!玛格瑞特,玛格瑞特,玛格瑞特。我在心里反复地念叨着,从那个时候起,我再也不会忘记她的名字了;甚至从那个时候起,我觉得所有叫玛格瑞特的老太太都是让人尊敬的,是好样的。
也许是自出生到整个童年在军旅长大的经历,也许是上天赋与的看不惯人世间的不公,也许是习过武练过枪的浑不怕的背景,也许是遗传了母亲时时爱管闲事处处抱打不平的基因,我的言谈举止里,糅合了太多的男孩子的性格。记得那一年陪亲戚去颐和园秋游,归来时准备排队乘坐公共汽车回家,五六百人的长龙,因为有专门的人员疏导,兵分六路,耐心等候着。而就在六辆公共汽车依次驶来打开了车门时分,不知从哪里神兵天降一般,窜出了八九个大小伙子,三步五步就跳到了刚刚打开的车门口,一个箭步就抢在众人头里分别上了汽车,站了座位…… 原本整整齐齐的六个队伍,登时就乱了方寸。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声大吼就跳上了高台,扯着嗓子喝道,号召大家和疏导人员一起,把那些大小伙子给捋下来,送到颐和园园区的治安管理站去,然后按照事先排好的队伍顺序上车。熙熙攘攘拥挤着的人群里每个队伍都开始有人冲出来正要行动时,一向是巾帼英豪的母亲和二姨却二话不说,竟然出乎意料地把我给不由分说地从高台上去捋了下来。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你充什么大头蒜呀?”
“人家都是大小伙子,你单打独斗地,那里是他们的对手?”
“那些人都是流氓街痞,没准会整死你,咱们惹不起!”
“…… ……”
望着身边马上变作六条疯龙一般拼命往车上推搡拥挤的队伍,我的眼泪流得稀里哗啦的,像小河淌。那个时候的我,二十出头,百分之百想不通,为什么结局竟然会是这样?
我睁大了眼睛瞧了瞧电脑,玛格瑞特的年龄是——什么?九十三岁?不瞒诸位,当时真的是把我吓了移民澳洲工作以后的最大的一跳,一跳三尺高!九十三岁,我敢向毛主席保证,就算是用一坛子酒垫底,浑身披挂上串串熊胆,也没有多少人有这等见义敢为的勇气,在中国,尤其是在明明知道自己面对强权,“以卵击石”的前提之下。
“怎么啦?”玛格瑞特说,“我不像九十三岁的人吗?”
自幼就能言善辩的我,杵在了那里,没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