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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

我们那时的歌——《卖花姑娘》
作者:钮海林  发布日期:2011-09-19 02:00:00  浏览次数: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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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岁月留痕。在每个人的记忆长河中,总会回荡起一串串难忘的往事难忘的歌……
 
        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进行六年了,全国山河已经“一片红”了,林彪集团的反革命政变被粉碎了,八个“革命样板戏”在全国普及了,老百姓也被折腾得疲惫不堪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关方面开始网开一面,允许一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公开放映了,尽管不是太多,但老百姓却如久旱逢雨,抒解了心中长久的郁闷。曾有一段顺口溜形容那时的情况:“越南电影是飞机大炮,朝鲜电影是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  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只有新闻简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西哈努克亲王是电影主角。”
       那时笔者作为“黑五类”子女,被发配到湖南省洞庭湖边一座纺织厂当工人。那里一面向着湖滩,三面环绕荒野,远离都市尘凡,让人有与世隔绝之感。厂里百分之八十是年青人、女工也占了百分之八十。在繁重的劳动和繁琐的政治运动之余,能看上一场电影,真是莫大的享受。因此,当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在我厂放映时,风靡全厂,盛况空前。
       影片讲的是朝鲜被日本占领时期,花妮姑娘一家世代给地主当长工。一天,年仅五、六岁的小妹顺姬因饿极了,偷吃了地主家一只小红薯,被狠心的地主婆毒打。小顺姬疼得在地下打滚,拌翻了炉子上炖着的滚烫参汤,烫瞎了双眼。哥哥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地主的粮仓,被地主下了大狱。花妮顶替病重的母亲做了地主家的女佣,她白天干活,晚上偷偷到镇上卖花挣钱,为母亲买药。地主发现后,要把花妮卖掉。母亲挺身阻拦,被毒打致死。花妮在被卖途中逃走,本想投河自尽,但想到孤苦无助的失明妹妹,无奈又回到地主家做苦工……影片的情节苦不堪言,催人泪下,特别是片中多首插曲,幽婉哀伤,恸人心弦,让女工们触景生情,泪湿衣衫,啜泣不止:

       卖花来哟,卖花来哟,
       花儿好哟红又香。
       色泽鲜艳味芬芳,
       卖了钱去买药来救亲娘。
       卖花来哟,卖花来哟,
       爱花的人儿快来买。
       美丽的金达萊从山坡上采来,
       粉红的杏花从山麓下折来……

       这部后来获得过第十八届国际电影节特别奖和特等奖章的影片,那一年前前后后在我厂放映了不下十几遍,场场座无虚席,女工们看了又看。那时我常被派去当义务检票员,连不同车间女工们的脸都混熟了。我还开玩笑地问她们,怎么老是看不厌啊?她们扬扬手里的手绢答道:“我们就是要到里头哭呢!”
       我们厂有一对中年夫妇,是从农村招知青入厂时特别招工进来的。男的原是解放军总政歌舞团的小提琴手,女的是北京舞校的钢琴老师。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在“文革”时被扫地出门,来到湖南农村落户。源于他们早先的身份,我们都尊称他们为俞老师、刘老师。
       俞老师个子不高,瘦瘦的,平时言语不多,一年到头都穿着一件旧军装,两口子都挺斯文的。私下里,我们常爱找他们聊天扯谈。原来,俞老师在五、六十年代随团出访过苏联、罗马尼亚、朝鲜、越南等国,并多次在人民大会堂为国宴伴奏,见过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当年极其封闭的环境中,同俞老师扯谈,让我们增长了不少见识。
       不久,在厂里举办的一次文娱晚会上,俞老师拉琴、刘老师钢琴伴奏,以极其专业的高水平演绎了大家想唱又唱不完整、想歌又歌不成调的《卖花姑娘组曲》。
       只见聚光灯下,刘老师端坐在从北京带来的竖式小钢琴前,柔中带刚的手指在琴键上徐疾轻重地划弹,一串串叮咚声从指缝中传出,那是凄凉悲伤的前奏。而俞老师则双腿微开挺立,下巴夹紧提琴,左手手指压着琴弦,右手手指握着琴弓,一扭腰、一甩发、一开弓,嗨,到底是中国顶级的演奏员,不鸣则已,一鸣就不同凡响。《卖花姑娘》那优美经典的旋律,一由俞老师的小提琴中汨汨流出,便如天马行空,声遏九重。全场职工的心一下子就被这哀怨欲绝的琴声给揪住了,真是地上掉下一根针也会多一丝杂音。随着凄楚的琴声抒展漫延,台下的年轻女工已由暗暗落泪到泣不成声。
       伴着这淙淙如柔水的琴声,十五、六岁的少女们在哭。她们在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在怀念从前背着书包上学的日子。伴着这凄沥似凉风的琴声,二十出头的姑娘们在哭。她们除了思念家人,还可能思念远方的恋人,叹惜青春在农村插队时荒废虚度。那时,我们每周要工作六天(三班倒),星期天还要义务加“革命班”。每天下班后,我们还要参加政治学习、开批判大会,还常常要参加民兵训练、挖防空洞、到自办的五七农场劳动。每年只有国庆、春节放三、五天假,那时,青工们才能回长沙、岳阳等地和家人短暂相聚……这令人伤心的琴声,引起了青年女工强烈的共鸣,她们在痛哭自己忍受着超出身体极限的体力劳动,痛哭自己承载着超越理解能力的政治运动。是啊,我们这一代年青人怎么就那样背时倒霉呢?在长身体的时候,碰上了三年困难时期。在还需要父母呵护、亲人温暖的时候,碰到了上山下乡。在要正常上初中、升高中、考大学的时候,又碰上这没完没了的“文化大革命”!
       我抬眼望着俞老师,只见他也眼泛泪光,尽情有力地挥舞着琴弓,全身心地沉浸在《卖花姑娘》那痛彻心肺的乐曲当中。
       实际上,在那个动轧就可以随意把人打成“反革命”的年代,年青的女工们只能用哭泣对自己苦闷乏味的生活表达困惑,用眼泪对自己不公多蹇的命运表示迷惘,用哽咽对自己渺茫无望的前途表露无奈,用沉默对自己幻灭消融的梦想表白心死。看上去,人们似乎被《卖花姑娘》的悲惨故事、忧伤旋律所感伤、同情、落涕。但是在我的耳中,那却是纺织女工——我善良而老实的工友们厌倦漫长“文革”的无言控诉,抵触荒谬“文革”的无情讨伐,怨恨疯狂“文革”的无声呐喊!
       后来,俞老师被抽调去湖南省新组建的京剧“样板戏”《沙家浜》剧组,他爱人刘老师则被安排到湖南省艺校工作。我们都庆幸他们终于告别了苦日子,祝福他们将开始新的人生。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尽管那时有关当局严禁媒体报道,并对所有知情人施压封口,但是,一则惊天的噩耗还是通过不同的小道传来——《沙家浜》剧组在下基层演出的途中,发生了一场极其重大的群死事件,俞老师不幸在罹难者名单之中!
        那是剧组在冬季沿洞庭湖周边的常德、益阳等市演出的途中,他们所乘坐的船只突遇狂风掀浪,船只顷刻翻側沉没。慌乱中,人们四散跳水逃生。茫茫湖水当中,一部份人向着一处黑点奋力游去。待他们爬上岸后,才发现那仅仅是一个长满了芦苇的荒岛。一阵阵凛冽的北风吹来,让他们寒彻心骨。于是他们拼命地拔起干枯的芦苇,垒摞成堆,然后脱衣钻进去取暖。有人发现身上还有未湿透的打火机,便点燃了一堆芦苇烤火烘衣。不想火借风势,一下子便将周围的芦苇都引着了,荒岛顿时成为一片火海……
       当时,一个正规的“样板戏”剧组,台前幕后少说也在百人以上。这次事故到底死亡多少人,一直是众说纷纭,有传死了近百人,也有传死了几十人,还有说只死了十来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死者不是淹死、冻死,就是烧死、呛死,死得非常凄惨;二,俞老师是在荒岛上不幸遇难。另外,翻船的真实原因也是疑团莫释,  至今仍是悬谜。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常去俞老师家串门的工友,坐在宿舍附近的小山坡上,望着天上的月亮在云朵里进去又出来,望着远处的洞庭湖滩一闪一闪泛着鳞光,大家难过得默默无语。转头向紧锁大门的礼堂望去,虽然那里空无一人、暗无灯光,但大家似乎又看到了聚光灯下俞老师激情演奏的身影,又听到了俞老师那出神入化的琴声。不知是谁起了头,我们轻轻唱起了《卖花姑娘》的主题歌:

       春天年年来到人间,
       满山遍野百花争艳。
       鲜花朵朵何时开在人间,
       我们只有无限悲痛充满心间。
       怀里抱着束束鲜花有谁理睬,
       心中泪水浸着辛酸有谁可怜……

       从此以后,每当我听到《卖花姑娘》那些哀婉凄凉的歌,总会比别人多一层忧伤、多一番感叹,多一串唏嘘。在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俞老师昂首挺胸站在台上拉琴的英姿,那炉火纯青的琴技,那热泪盈眶的双眸,那对军旅生涯的无限眷恋,还有那在冰火中求生的顽强挣扎……
       俞老师,愿你在天堂安息无恙,愿你在天堂与你的琴声长萦永在!
 
原载二0一一年四月十一日墨尔本《联合时报》,各别字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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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雨2014-11-20发表
俺只是听娘说过...这首歌...
潇湘雨2014-11-20发表
俺只是听娘说过...这首歌...
快绿2014-11-20发表
对不起,快绿就是快人快语,您老能不能悠着点?您老一口气发那么多不累呀?就算您老不累,我们看着还累呢。
快绿2014-11-20发表
对不起,快绿就是快人快语,您老能不能悠着点?您老一口气发那么多不累呀?就算您老不累,我们看着还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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