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的岩石城(The Rocks)被人們稱作澳大利亞的Birthplace,是最古老的白人居住地。1788 年1 月26日,英國船長菲利浦(Captain Arthur Phillip )在這兒升起了米字旗,這一天便成爲澳大利亞的建國紀念日。他的船隊所帶來的人馬,包括大批流放犯人就在這美麗的海灣安營紮寨了。時間如梭,二百多年過去了。今天的澳大利亞已成爲一千七百萬人口的國家,悉尼已是世界著名的大城市,位於海灣邊上的岩石城也早已寸土寸金。澳洲人有意識地留下了這樣一塊與歷史和人的感情密切相關的地段,沒有受到後來大面積破土動工的破壞,保存了古老的風貌。以至今天的岩石城和近在咫尺的摩天大樓群一起,像一個站在很多穿著時髦的高大年輕人中十分矮小樸素的老人。
岩石城和美得炫目的悉尼歌劇院在環形碼頭的兩側遙遙相對。當你來到環形碼頭,面對深藍色的大海,右手側直通歌劇院,而左手側便是去岩石城的小道。兩地相比,年輕的歌劇院更有名、更漂亮。但我還是偏愛岩石城,那裏似乎永遠彌漫著一種古老的憂傷。我對這種情調十分貼近,一想起來,我的心就有些隱隱地作痛。
十三年前,我剛到悉尼的第一周,哥哥一家就陪我去遊覽歌劇院和岩石城。那天的陽光格外燦爛,還有幾百米遠,悉尼歌劇院白色貝殼的反光就剌痛我的眼睛。這立刻使我在內心深處遠遠地和她拉開了距離。太人工,太做作,只能遠觀,不能靠近,這是我對歌劇院的第一印象。這深刻的最初印象使我在十幾年裏從沒有産生過進去看一看的衝動。
岩石城卻絕然不同。那低矮的小石屋,那石板鋪成的小徑,那些專賣各種手工藝品的一家家小店,那些陰暗但頗有神秘色彩的小酒吧、小咖啡館,當然,還有那座有名的當年關押犯人的監獄。這一切都顯得樸實、平和。我沒有想到,在悉尼摩天大樓的腳下居然有這樣一塊充滿人情味的地方。我覺得這裏很象當年我從中國大都市來到一些鄉間古老小鎮的那種說不出的親切,也有一種無法表達的傷感。使人想起了那些永遠逝去不再回來的往事。我不知道,這些古老的建築和那些高聳入雲的水泥大廈、千篇一律的超級市場、自動電梯上下的巨型百貨公司相比,哪個更接近人的真實的心靈?
同一天,在那由監獄改爲市場的石頭建築的背後我看見一位老畫家,他正爲遊客畫像。從專業眼光來看,他畫得並不好,但他躬著腰站在畫架前,那誠惶誠恐的樣子卻像在繪製一張傳世佳作。老畫家用色粉筆一點點地在一張暗灰色素描紙上添加。我猜想他的顧客一定坐了很長的時間,被畫的那位女士在椅子上扭來扭去。畫家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只是陶醉在他的作品之中。我曾在一篇雜文中形容過爲位老人:“他的畫我不敢恭維,不能說一點不像,但毫無藝術性可言。吸引我的是他的神態,他絕不左顧右盼,也不與圍觀的人攀談。更不像後來者居上的中國留學生畫家那樣拼命拉客,他是那麽專注,小心翼翼,像在創作一張世界名畫。”十幾年後的一天,我無意中路過那舊監獄的背後,那位老畫家居然像十幾年前一樣在畫畫,從他的神態到那石牆上掛著的畫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在這一刻間我感到了時間的停頓,後來從別人口中我得知他已在這裏一日不停地工作了二十八年!
這位老畫家佝僂著背站在畫架前的身影一直是我後來也用畫像作爲手段謀生的啓迪和動力。十三年後的今天,我早已放棄了這原始的謀生手段,可是那位老者依然風雨無阻地站在畫架前不停地描畫,像一架上足了發條的老鐘。他每日繪畫的動力決不是簡單地爲了謀生,而早已昇華爲一種人生鍥而不捨的追求。我忽然覺得這位老畫家恰是整個岩石城的縮影。像那些用石頭砌成的古老建築,頑強地站在那裏,用他那佝僂的脊背抵擋新時代的到來。我設想,一旦這位老人倒下了,整個岩石城將會面目皆非。
我喜歡岩石城的酒吧,特別是那遠離商業街,遊客不常到的小巷交口處的那間。酒吧的門口掛著一塊畫著拿破倫像,取名“滑鐵盧英雄”的木牌。酒吧裏永遠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氣壯山河的英雄氣氛,甚至周末也不熱鬧,既沒有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隊的演奏,也沒有讓人面熱心跳的脫衣舞表演。這裏大部分的熟客,是些終日不歸家的老人。非常象幾十年前北京小巷裏的一些小酒館,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寂寞的老人們在那兒消磨最後的日子,這是一座逃避孤獨的巢穴。
當年我在環形碼頭爲遊客畫像的時候,有時和一些街頭歌手、街頭藝人一起來喝兩杯。這些窮藝術家大多是年輕人,到這裏完全是因爲這兒比別的酒吧便宜,我們的喧嘩給酒吧帶來不少生氣。有時,我也獨自來喝啤酒,周圍的老人都很友善,大家各喝各的,只感到對方的存在,沒有語言交流。這種時候,我不會舉杯豪飲,象那些老人一樣,一杯苦酒慢慢地喝。
我喜歡酒吧的安靜,大部分時間,我在這裏完成大學裏的功課,也常常一個人木木地發呆,後來我在這裏碰到曼蒂,一個非常漂亮的街頭舞蹈家,我稱她爲岩石城的精靈。
我在環形碼頭就見過曼蒂,她是個跳踢踏舞的專家。一套黑色緊身衣勾勒出她豐滿頎長的身材,腳踏一雙帶鐵片的舞鞋,隨著录音機播放的四十年代美國歌舞片的主旋律,她輕鬆自如地發揮著嫺熟的舞技,腳下的舞鞋踏出激動人心的節奏,那美麗的面孔上蕩漾著迷人的笑容。當她跳舞時,這裏總是整個碼頭最吸引人的中心。我擠在圍觀的人群之中,從心裏發出由衷的讚歎。
在這間古老的小酒吧,我常常碰到曼蒂,她美麗的容貌好象是昏暗酒吧裏的一盞燈,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孔。她經常和兩三個老人一起輕輕地談話,我不知他們在說什麽,只是覺得曼蒂和所有的老人都很熟,他們似乎在回憶往事。
我剛認識曼蒂就問她爲什麽來這個酒吧,她告訴我她就出生在岩石城,無論走到天涯海角,她的靈魂始終在這裏遊蕩,也就又把她帶回到這些古老的石屋來。“你不覺得世界上有一個地方總牽著你的靈魂嗎?”她問我。
曼蒂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睛眯了起來,她陷入到回憶之中。
直到本世紀六十年代,岩石城一直是悉尼有名的貧民窟,一百年前,岩石城是個大碼頭,大批出賣體力的碼頭搬運工都住在附近。由於有一座大監獄也就駐紮了不少的士兵。後來一些小酒吧和下等妓院生意的出現,水手和海盜也常出沒在岩石城,這裏有點象今天的英王十字街。
百年後,貨船不再在這裏停泊,碼頭移到了悉尼的西海灣,岩石城的人口相對穩定下來。但有一點沒有變,這兒的居民百分之百是窮人,有點錢的都搬到了北邊。貧富之間明顯地拉開了距離,窮人的孩子與富人的孩子在不同的學校上學。那時也講門當戶對,富人家的子弟絕不會娶岩石城的女孩,連見面的機會都很少。岩石城漸漸變成了與外界隔絕的大村落。曼蒂祖孫三代都出生在岩石城,她毫不懷疑她是犯人的後代,儘管她沒有見過她的爺爺。
你可能想像不出,曼蒂微笑著說,在五六十年代,這裏所有住家的大門都是敞開著。任何人可以在任何時間去別人的家,不必要事先受到邀請。他坐下來就會有人給他端上吃的喝的,女兒大了就嫁給她的鄰居,兒子成年了就會向他當年的小夥伴求婚。在這兒你可不能講別人的閒話,因爲你弄不清聽你說話的人是不是那個被講閒話的人的親戚。那時候,你見到的每個人都是親切的,到哪兒都是家,人人都是你的叔伯嬸姨。
五十年代的中國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我心裏說。
曼蒂接著講,我喜歡音樂舞蹈也是從那個年代開始的,岩石城只要有人把家裏的鋼琴搬到街上,立刻就會有大批鄰居從家裏拿出吃的喝的,一個舞會就開始了,人們圍在鋼琴邊起舞。我的父親是個街頭音樂家,他把我訓練成一個會跳各種舞的街頭舞蹈家,我們常常爲鄰居通宵表演。
曼蒂十四歲那年隨父親去了美國,在紐約街頭賣藝。她跳踢踏舞就是那時向美國黑人學的。父親在美國染上了酗酒的惡習,一有錢就喝個酩酊大醉。小曼蒂常常把爛醉如泥的父親拖回住處。在美國六年,曼蒂時刻思念岩石城,後來她偷偷地從演出費中留下一些藏起來,等一夠買飛機票的錢立即飛回了澳洲。
你看,曼蒂說,這些酒館裏的老人都是我當年的鄰居。
在一次閒聊中,曼蒂得知我正在尋找便宜住房,便給了我一個地址,就在岩石城。一個她父親的老朋友,房租只收30元一周。
這是悉尼最古老的住宅,是緊靠海灣大橋邊上的一排英國式Town House,我遵照曼蒂的囑咐,用三長兩短的節奏敲門。據說不這樣做,這扇門是永遠打不開的,當我剛進入走廊,大門就被緊緊關上了。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沖入鼻腔,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有四雙閃著綠色螢光的眼睛。燈被打開了,房主人,一個面色蒼白浮腫的老人和他的四隻貓衛兵似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這老人就是曼蒂父親的老朋友喬治。
他喘著粗氣帶我上樓去看那間將要出租的房子。房子很大很明亮,在這棟樓的頂層,一扇大窗面對悉尼海灣,可以看見完整的悉尼歌劇院,室內設備齊全,還有個小廚房,與又黑又臭的樓下相比,簡直是一個地獄,一個天堂。我當即交了定金,決定當晚就搬過來。
第二天清晨五點鐘,我就被巨大的轟隆聲驚醒,以爲發生了地震,原來這裏並不是完美無缺。整座樓房都位於海灣大橋的正下方,所以清晨的頭一趟火車絕對是像從頭頂上輾過。白天嘈雜,感覺不明顯,但在這安靜的黎明就體會得分外真切。從海灣大橋建成之日起,這裏就沒有安靜過,老喬治咬牙切齒地說,他仇視一切現代建築。
整個星期後,我已適應了這裏的一切。和喬治也熟起來,他一周七天,除了偶爾在街邊小店買些吃的,特別是貓食,絕不出屋。連街角的酒吧也極少光顧,喬治喪妻之後就患有一種老年恐懼症,總覺得有人要謀害他,當然這和悉尼每況愈下的治安有關,想起曼蒂講的五六十年代夜不閉戶的岩石城,老人常常感慨萬分。
我後來以這老屋爲題寫過一篇小說,把老喬治這個怪老頭改寫成一個二次大戰後逃到澳洲的德國納粹軍官,現在想起來有些對他不住,好在喬治不懂中文,他並不知道此事。我在這老屋住了大半年時間,後來搬到了別的地方,岩石城卻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那些商業街的背後,在那些遊客不常到的地方,住著許許多多喬治一樣的老人,幾十年來,他們眼看著岩石城的變遷,爲了躲避現代化商業社會的到來,他們將自己封閉在一間間石頭屋裏。
十三年後,我在岩石城開了一家小小的禮品店,這也許是我和岩石城不解的緣分。我的小店位於商業街的主要部分,每日接觸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清晨趕來上班,日落後又匆匆趕回西區的家,雖然身在岩石城卻覺得和她疏遠了。
一日,生意清淡,我心血來潮就一人沿著小路走上了商業街背後的天文臺上。天氣格外好,陽光下到處是綠樹草坪,偌大的山坡上幾乎沒有什麽遊人。我找了個有樹陰的地方坐在草地上,鳥瞰整個美麗的悉尼海灣。
這時,遠遠地有一對夫婦也沿著我走過的小路慢慢走上來。當他們走近,我和那位女士都愣住了,我們同時發出呼喊並擁抱在一起。曼蒂,十幾年沒見過面,她還是那樣光彩照人。她向我介紹了她的丈夫,著名美國黑人詩人尤瑟夫·扎亞卡。他們定居在美國,但每年都要回悉尼度假,尤其要來岩石城。尤瑟夫正在創作一首關於岩石城的長詩。
我們走下山一起去那家“滑鐵盧英雄”的小酒館,酒吧明顯地經過裝修,連主人也換了。比起十年前乾淨明亮多了,顧客再不是清一色的老人,似乎什麽人都有,不僅有年輕人還有不少遊客,昔日那種鄉村的寧靜卻蕩然無存。一張小桌圍坐著我們三人。黑白黃三色皮膚,卻都與岩石城有著說不清的緣分。我,一個十年前的外國留學生,今日似乎比起他們兩人更應盡地主之誼。談話的主題仍是回憶往事,就不免帶有淡淡的傷感。
曼蒂又要離開了,我也牽掛著小店的生意,我們在酒吧門前告別。
這時一隊穿著仿二百年前英國士兵服裝的男孩子和一隊穿著傳統歐式長裙,頭戴花邊軟帽的女孩子從這裏經過。他們在聽導遊講述過去的岩石城,那些天真的小臉上沒有絲毫的憂愁,似乎在聽一個神話故事。
我還要回來的,我告訴過你,我的靈魂就在岩石城,曼蒂握著我的手微笑著,象陽光一樣明媚。
望著遠去的曼蒂和她丈夫瘦瘦的身影,我問自己,我的靈魂又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