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深心动留红线盒 逞利口谢却七香车
罗子富正要朱蔼人摆庄,忽听得黄二姐低声叫“罗老爷”。子富来不及划拳,丢下便走。黄二姐在外间迎着,道:“要不要金凤来替你划几拳?”子富点点头,黄二姐遂进房来到桌面。子富去到对面房间里,只见黄翠凤独自一个坐在桌子傍边高椅上,面前放着那一对金钏臂。翠凤见子富近前,笑说:“来啦。”揣住子富的手摁到榻床坐下,说道:“我姆妈上了你的当,听了你的话,开心得不得了!我就认为你只不过是说说罢了。你有蒋月琴在,哪里肯来照应我呢?我姆妈还拿钏臂来给我看。我说:‘钏臂有啥稀奇,蒋月琴那里肯定送了不少了!就是我也有两副的,放着也用不着,要来做啥呢?’你还是拿回去吧。过一段时间,你真的不去蒋月琴那里,想着来照应我了,再送给我吧。”
子富听了,如一瓢冷水兜头浇下,随即分辨道:“我说过蒋月琴那里一定不会去了。你还不相信的话,我明天就叫我朋友去帮我消了局帐,可好?”翠凤道:“你消了也可以去的。你与蒋月琴是老相好,四五年时间了,她也没有什么错。你现在说不去了,但是一旦你仍就要去,我怎么可以不让你去呢?”子富道:“说不去,怎么会再去呢?说的话又不是放屁。”翠凤道:“随便你说什么,我是不相信的,你自己想去吧,你说不去,她要到你公馆里去请你?她要问你,有啥得罪你了,你生气不去,你能说什么呢?你好意思说是我要你不去吗?”子富道:“她请我,我不去,她对我也没有啥办法的?”翠凤道:“你倒说得轻巧。你不去,她就罢休了吗。她一定要拉你去,你还有啥办法?”子富思忖一下,问道:“那么你说要我怎样?”翠凤道:“我说,你要与我好,要你到我这里来住两个月,你不许一个人出门。你要去哪里,我与你一起去。蒋月琴总不能来我这里请你。你说好吗?”子富道:“我有许多公事的,哪里能够不出门呢?”翠凤道:“或者,你出去都要拿凭证来回我。我手里有凭证,也不怕你到蒋月琴那里去了。”子富道:“这个凭证怎么写呢?”翠凤道:“光写凭征,也不作数!你要拿几样要紧的东西放在我这里,就算凭证。”子富道:“要紧东西,不过是洋钱罢了。”翠凤冷笑道:“你是否认为我在动您银洋钱的心思吧?你看重银洋钱,我并不希罕。”子富道:“那么什么呢?”翠凤道:“你不要猜想我是要你什么东西。我也是为你算计,不过拿你的东西放这里,倘若你要到蒋月琴那里末,想着有东西在我手里,你也不敢去了,可以死了一条心。你说是吗?”
子富忽然想起,道:“有了,刚刚拿得来个拜匣,倒是有要紧东西。”翠凤道:“就是拜匣很好,你放在这里可放心?我先与你说一声,你若到蒋月琴那里去一趟,我就要拿出你拜匣里的东西,一把火烧光。”子富吐舌摇头道:“阿唷,利害的!”翠凤笑道:“你说我利害,你是看错人头了!我虽然是个倌人,想拿洋钱来买我,倒也买不动的。不要说啥你一对钏臂,就十对钏臂,也不在我眼睛里。你这个钏臂,还是拿回去。你要送给我,随便哪一日送。今天不要让你看轻我,好像是我看中你的钏臂。”一面说,一面向桌上取那一对金钏臂,亲自替子富套在手上。子富不好再强,只得依他,道:“那么还是放在拜匣里,隔几日再送给你也没关系。不过拜匣里有几张栈单庄票,有时候要派用场的,怎么?”翠凤道:“你需要,尽管拿去用。就不是栈单庄票,只要有需要用的,你也好来拿的。到底仍旧是你的东西,我们不会贪去的?”子富复沉吟一回,道:“我要问你,你为啥钏臂不要?”翠凤笑道:“你哪里猜得着我意思。你要知道与我好,你不要以为我看重你洋钱。我要用着洋钱的时候,就要你一千八百,也不算多,我如果不需要,一厘一毫也不会问你要。你要送东西,送了我钏臂,我不过见个情,你就拿块砖头送给我,我也见你的情。你摸透我脾气就好了。”
子富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站起身来道:“你这个人倒是少见的!”遂向翠凤深深作揖下去,道:“我今天真真是佩服你了。”翠凤忙低声喝住,笑道:“你也不怕难为情?被人看见算啥呢?”说着,仍揣住子富的手,说:“我们去对面吧。”俩人执手至房门口,即推子富先行,翠凤随后,同向桌面上来。
那时出局已散。黄二姐正帮着金凤等张罗,望见子富,报说:“罗老爷来了。”朱蔼人道:“我们要上饭了,你才来。”子富道:“再划两拳。”陶云甫道:“你倒有趣,我与蔼人吃了多少酒了。”子富带笑而告失陪之罪,随叫上饭。席间如何吃得下,不过意思而已。
当时席散,各自兴辞。子富送至楼梯边,见杨啸庵在后,因想着说道:“我有点小事体,托你去办一下。明天碰头了再与你说。”啸庵应诺。等到陶云甫、朱蔼人轿子出门,然后汤啸庵步行而归。
罗子富回到房间里,佣人已撤去桌面,赵家姆妈把笤帚略扫几帚,和小阿宝收拾了茶碗出去。子富随意闲坐,看翠凤卸头面。一会儿,黄二姐又进房与子富闲谈。翠凤便令取出那只拜匣来,交与子富。子富乃褪下钏臂,放在拜匣里。黄二姐不解何故,两只眼直勾勾看看子富,看看翠凤。翠凤也不理他,子富照旧锁好。翠凤又令黄二姐将拜匣去放在后面官箱里。黄二姐才自明白,捧了拜匣要走,却回头问子富道:“你的轿子要叫他们回去吗?”子富道:“你去喊高升来。”黄二姐乃去喊了高升上楼。子富吩咐些说话,叫高升随轿子回公馆去了。随后小阿宝来请翠凤去对面房间。
翠凤将行,见房里只剩子富一个,即问:“珠凤呢?”小阿宝道:“姆妈叫她们回去了。”翠凤看挂钟,已敲过四点,方不言语,便向楼窗口高声喊道:“你们人都去哪里了!”赵家姆妈在楼下,连忙接应,走来见子富,问道:“罗老爷,息了吧?”子富点点头。于是赵家姆妈铺床吹灯,掩门退出。子富直等到翠凤归房安睡。一宿无话。
子富醒来,见红日满窗,天色尚早。小阿宝正拿抹布揩拭橱箱桌椅,也不知翠凤那里去了。听得当中间声响,大约在窗下早妆。再要睡时,却睡不着。一会儿,翠凤梳好头,进房开橱脱换衣裳。子富遂坐起来,着衣下床。翠凤道:“再睡会吧,十点钟还没到了。”子富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翠凤笑道:“我睡不着,七点多钟就起来了。你睡的正熟呢。”
赵家姆妈听见子富起身,伺候洗脸、刷牙、漱口。随问想吃什么点心,子富说:“不想吃。”翠凤道:“等会吃饭吧。”赵家姆妈道:“饭还要有一会了。”子富道:“晚些正好。”翠凤道:“让他们抓紧点。”赵家姆妈应承去了。子富又叫住,问:“高升来了吗?”赵家姆妈道:“来了一些时候了。我去喊他来。”高升闻唤,见了子富,呈上字条一张,洋钱一卷,问:“要轿子吗?”子富道:“今天礼拜,没有啥事体,轿子不要了。”转问翠凤:“我们去坐马车好吗?”翠凤道:“好的。我们要坐两部车的。”子富也不则声,再看那张条子,乃是当晚洪善卿请至周双珠家吃酒的,即随手搁下。高升见没啥吩咐,亦遂退去。
子富忽然记起一件事来,向翠凤道:“我记得去年夏天,看见你与一个高个客人在明园夜游。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倘若知道名字,去年就要来叫你局的。”翠凤脸上一呆,答道:“我其实与客人一齐坐坐马车也是没关系的,上次正月里有个广东客人要去坐马车,我不高兴与他一起坐,我说:‘我要坐两部车的。’就这一句,也没说什么。你知道他怎样?他说:‘你一直不与客人坐也就算了,只要我看见你与客人一起坐马车,我就来问声你,看你有沒有意思了。’”子富道:“你怎么回呢?”翠凤道:“我啊?我说:‘我马车一个月也难得坐一趟,今天是你第一次叫,我答应了你,你倒说起这种话来。我不去了,你请罢。’”子富道:“那他不是没有落场势了吗?”翠凤道:“他也只好看着我。”子富道:“怪不得你姆妈也说你有点脾气的。”翠凤道:“广东客人野头野脑。老实说是不想做他生意的,巴结他做什么?”
说话之间,不觉到了十二点钟。只见赵家姆妈端着大盘、小阿宝提着酒壶进房,放在靠窗大理石方桌上,安排两副杯具,请子富用酒。翠凤亲自倒了一鸡缸杯,奉与子富,自己另取小银杯,对坐相陪。黄二姐也来见子富,帮着让菜,说道:“你尝尝我们自家烧的菜水,可好?”子富道:“自家烧,倒比厨子好。”黄二姐道:“我们有厨子。”随指一碗小火方、一碗清蒸鸭掌,说:“是昨日桌面上的菜。”翠凤向黄二姐道:“你也来吃几口吧。”黄二姐道:“不要,我下面去吃。我去喊金凤来陪陪你们。”子富道:“慢点走。”遂取那一卷洋钱交与黄二姐,赏了下人吧。黄二姐接了道:“谢谢你。”子富问她:“谢什么?”黄二姐笑道:“我先替他们谢谢,倒谢错啦。”一路说笑,自去分派。
子富因没人在房里,装做三分酒意,走过翠凤这边,兜兜搭搭。翠凤推开道:“快点,赵家姆妈来了。”子富回头,不见一人,索性爬到翠凤身上去不依,道:“你来骗我!赵家姆妈与她家公也在有趣,哪有啥工夫来看我们?”翠凤恨得咬牙切齿。幸而金凤进来,子富略一松手,翠凤趁势狠命一推,子富几手跌倒。金凤拍手笑道:“姐夫为啥要与我磕头啊?”子富转身,抱住金凤要亲嘴。金凤极声的喊说:“不害躁!”翠凤两脚一跺,道:“你真不害躁!”子富连忙放手,说:“好了好了!先生不要生气。”当向翠凤作了个半揖,引得翠凤也嗤的笑了。
金凤推子富坐下,道:“请用酒。”即取酒壶,要给子富倒酒,再也倒不出来;揭盖看时,笑道:“没有了。”乃喊小阿宝拿壶酒来。翠凤道:“不要给他吃了,吃醉了又要不害噪了。”子富拱手央告道:“再吃三杯,不会的。”及至小阿宝提了一壶酒来,子富伸手要接,却被翠凤先抢过去,道:“不许你吃了。”子富只是苦苦央告。小阿宝一旁笑道:“没有吃了,快点哭吧。”子富真个哀哀的装出哭声。金凤道:“給他吃点吧,我来倒。”从翠凤手里接过酒壶来,倒了杯七分满。子富合掌拜道:“谢谢你,替我倒满吧?”翠凤不禁笑道:“你皮真厚!”子富道:“我说吃三杯,再要吃就不是人,你相信吗?”翠凤别转脸不理。小阿宝、金凤都笑弯腰。
子富吃到第三杯,正值黄二姐端了饭盂上楼,叫小阿宝:“下面吃饭去,我来替你。”子富心知黄二姐已是吃过饭了,便说:“我也吃饭吧。”黄二姐道:“再用一杯。”子富听了,直跳起来,指定翠凤嚷道:“你可听见是姆妈让我吃哦?你还敢不给我吃吗?”翠凤着实瞅了他一眼,道:“越说你倒越高兴了!”竟将酒壶递与小阿宝带下楼去,便叫盛饭。黄二姐盛上三碗饭来,金凤自取一双象牙筷同坐陪吃。
一时,赵家姆妈、小阿宝齐来伺候。吃毕收拾,大家散坐吃茶。珠凤也扭扭捏捏的走来,要给子富装水烟。子富取来自吃。
将近三点钟时分,子富方叫小阿宝吩咐男佣去喊两辆马车。赵家姆妈端上洗脸水,请翠凤补妆。翠凤让金凤打扮了一起去。金凤应诺,同小阿宝到对面房里,也去化妆饰面。翠凤只淡淡施了些脂粉,越觉得天然风致,顾盼非凡。妆毕,自往床背后去。赵家姆妈收过妆具,向橱内取一套衣裳放在床上,随手带出银水烟筒,又自己忙着去脱换衣裳。
金凤先已停当,过来等候。子富见他穿着银红小袖袄,蜜绿散脚裤,外面罩一件宝蓝缎心天青缎滚满身洒绣的马甲;并梳着两角丫髻,垂着两股流苏,宛然是《四郎探母》这一出戏内的耶律公主。因向他笑道:“你其实不要去缠脚,索性扮个满洲人,倒不错。”金凤道:“这个样子,只好去做小大姐了。”子富道:“给人家做奶奶,做太太,为啥要做小大姐呢?”金凤道:“你一说就没分寸的。”
翠凤听得,一面系裤带出来洗手,一面笑问子富道:“给你做姨太太可好?”子富道:“不要说是姨太太,就做大太太,也是可以的。”又笑问金凤道:“你可愿意?”羞得金凤掩着脸伏在桌上,问了几声不答应。子富弯下身子悄悄去问,偏要问出一句话来才罢。金凤连连摇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子富道:“这个就是愿意的!”
翠凤把手削脸羞金凤。珠凤坐在靠壁高椅上冷看,也格声要笑。子富指道:“哪,还有一位大太太,快活得来,一个人偷笑。”翠凤一见,嗔道:“你看她是不是有些讨厌!”珠凤慌的敛容端坐。翠凤越发大怒道:“说你几句就生气啦?”走过去拉住她耳朵,往下一摔。珠凤从高椅上扑地一交,急爬起来,站过一傍,只按嘴咽气,却不敢哭。
幸值赵家姆妈来催,说:“马车来哉。”翠凤才丢开手,拿起床上衣裳来看了看,皱眉道:“我不穿这个。”叫赵家姆妈开柜门,自拣一件织金牡丹盆景竹根青杭宁绸棉袄穿了,再添上一条膏荷绉面品月缎脚松江花边夹裤,又鲜艳又雅净。子富呆着脸只管看。赵家姆妈收起那一套衣裳,问子富:“阿要套件马褂?”子富自觉不好意思,即取马褂披在身上,说道:“我先去了。”一直走下楼来,令高升跟去。
出至尚仁里口,见是两辆皮篷车,自向前面一部坐了、随后赵家姆妈提银水烟筒前行,翠凤搭着金凤缓缓而来,去后面坐了那一把。高升也踹上车后踏镫。四轮一发,风驰电掣的去了。
第八回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