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门时,天仍飘着雨丝,泥泞遍布的路有些湿滑。恼人的雨,下七八天了。若再过一个半月,就该立春了,人说“春雨贵如油”,那时要是有雨,多好,可现在还是冬天,寒风劲吹中夹杂着雨点。
恼人的雨,真冷。她缩缩脖子,撑开一柄破旧的伞,将围巾勒了勒,想阻挡直往脖领里灌的北风冰刀子。
这是2005年阴历11月底的湖南益阳岳家桥细木冲的一幕。这个在泥泞路上蹒跚独行的人是我的二舅妈。肥胖的舅妈要去村口的小诊所买药,治感冒咳嗽的药。
出门前,舅妈狠狠数落了瘦瘦的二舅父一通:“全怪你!要你呆在家里烤火享福你不肯,这下好,病了,还害我跟着活受罪……”
确实是舅父的不该。鸡年的除夕和狗年的正月近在眼前了,他还不肯放下手中的农具,好好休息迎新年,却顶着天雨连绵也硬要上自留山里坚持挖坑载树,结果一不留神冻病了。舅父以前有点子伤风感冒,去谷仓里掏一把谷子狠嚼一番吞下去,再灌一肚子的热开水,蒙着被子睡一觉,再下床时病症便烟消云散了。可是,这一回,这个百试百灵的“土方子”却一再失效,舅父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头冒虚汗,四肢乏力,连在家里行走都只能挨着墙壁慢慢挪脚磨蹭。
舅妈在小诊所门前使劲跺脚,想将沾满雨鞋的烂泥颠个一干二净。伴随着跺脚声,舅妈对着小诊所里近着火炉煨暖的医师喊:“孟郎中,来几片药,我家老头子病了。”
说是“郎中”,其实并非游方郎中,人家是益阳市赫山区人民医院的老医生,退休了不愿呆城里,而是回到生养他的家乡,就地取材在自家老屋墙上开个洞,一家小诊所就算开张能治病救人了。
问明症状,孟医师从简陋的玻璃柜里取出药来,用剪刀从整版锡箔包裹的药片上剪下6颗,道:“每次一粒,每天三次,每粒六角,六六三块六……”这是靠近下野据说是马来西亚总统曾隐居的湖南四行山里头的山村,风景秀美,可穷得够呛,哪家哪户的人有了小病痛,都不会买整盒的药回家。孟医师顾及大家的难处,将药“拆整为灵”,散售。
舅妈揣着药兴冲冲踏上回家的路,她走得很急,她惦记着家里的老头子正咳嗽得紧。意外,就发生在回家的路上,湿滑的路,轻易将舅妈掀翻在地上。见鬼了,狼狈不堪的舅妈想从地上爬起来,她却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的左脚左手竟全不听使唤,就象两截与她无关的木头。
舅妈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烂泥里,先用右手将怀里的那包感冒药使劲摁了又摁,发现它还稳稳地呆在怀里,就放下心来。然后,她开始高声叫喊……
可惜,不是喊声救了舅妈,天寒地冻,风又大,乡亲们都窝在家里烤火,没人听到舅妈的呼救声,是舅妈手上那柄旧红伞救了她——一个急匆匆赶去别人家杀猪的屠夫被地上晃来晃去的红伞吸引了,他以为那是柄被风吹动的无主的伞,他想捡回家给自己的孩子上学用。
孟医师上门来了,不消几句话,就得出结论:高血压中风,半身不遂。
村里高血压中风的已经有了两个,都肥胖,尽管都瘫痪了,可都活得挺韧劲,“赖”在床上,在儿女的服侍下能吃能喝,一年余了。可我的舅妈,在几个女邻居帮着洗净身子刚躺到床上,就病情加重,先是连睁眼都困难,接着哑了嗓子。凌晨时分,62岁的舅妈静悄悄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外打工的儿女们,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们得了消息,想方设法打车往家赶,赶到了,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邻居们带着些许羡慕安慰嚎涛大哭的表哥表姐:“……你妈心地善良,走得快,没病没痛,一路上走得挺顺。”
这是山村人的古老的“传统”,如果哪位老人死得匆忙,就是“有福份”的象征。可再多的安慰,也无法抑制住我的表哥表姐们的伤心,他们眼泪旺旺问:“我妈妈,走之前,最后说了什么?”他们担心,母亲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遗留在人世间。
几个邻居异口同声:“好奇怪,你妈只说一句,‘按时吃药,每天三次。’其它的,啥也没讲。”
舅父此时就站在摆放尸体的床边,他默默地擦了一把泪。他的手正握拳插在衣兜里,拳头里,紧紧拽着的,正是那沾了几滴泥印子的白色薄纸包着的感冒药。他知道,舅妈虽然眼睛都没有睁开,可她,她的唯一一句临终遗言,明明白白是在叮嘱他。
就这样,我的舅妈,一生中没有任何闪光故事,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与舅父拌嘴吵架,并且非得要占上风才肯罢休的舅妈,以一句话,凝结了万千牵挂,浓缩了万千恩爱的短短8个字,作了最平常又最深切的爱的表白,作了结束43年夫妻生活的谢幕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