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拜天儿的,赵哥非拽上我陪他看房子,跟着房贩子转了大半个墨尔本,溜了个腿儿细,愣是没瞅着一处合眼缘儿的。不是咱爷们儿挑眼儿,这鬼子盖的房还真是没法儿住,不是前脸儿背阳,就是进门儿撞墙拐弯儿一溜小黑胡同儿。新潮儿的,布局七棱八叉;旧样儿的,尖耸的房顶又像是鬼子的庙儿。最气不过的,是主睡房冲临街开个大窗儿,多咋儿里面有个动静儿外面就能看个底儿掉;要不及,就和孩儿的卧室离着八丈子远,若是夜里二妞儿在那厢儿哭尿了,孩儿他妈都来不及套上裤子。再就是,那临街边儿的院儿墙也嫌太矮,蹁腿儿就过,黑更半夜里溜进个贼伍儿的,顺走几样东西事儿小,更捎带着看了一出儿屋里大床上岳云骑马的皮影儿,您说这掉价儿不掉价儿。再说了,那三室一厅,门儿对着门儿走一条过道儿,将来老家儿来了,或住进个叔婶儿姑姨儿的,暑日子里除个衫儿、风日子口儿胯下抓个痒痒儿什么的也不方便。说白了,这鬼子的房蒂根儿就不是为咱中国人设计的。唉!要不是那年闹学潮的时候儿,咱哥们一时抖机灵儿,在胡同口儿往片儿警张疤瘌的脑袋瓜上拍了一板儿砖,也不至于流落到这儿来受这份儿洋罪。
我劝赵哥,算了,这房咱就先别买了,将来哥们儿发了财,一准去玩儿地产,保证给咱北京哥们儿们盖上它一大片四合院儿…… 我的计划是这样儿,在悉尼和墨尔本找风水好、地价儿便宜的地方各修它一溜儿北京胡同儿。那胡同儿两边儿是一码齐儿青砖青瓦高墙大院儿的宅子,全照着前清年间儿的王府去盖……那是什么景儿,啊?也让他澳憨们开开眼儿!
……您瞧,这头临街是高门槛儿、宽脸儿飞檐儿的门楼儿,对开的红漆大门儿旁竖牌横匾,门脸儿上镶俩大铜虎头。……唔?门儿上再开个巴掌大的活门儿小窗儿,以便通报来客。门楼儿里边儿是半间房儿的过道儿,取信、送客时咱不能让雨浊着。进了大门儿,迎面儿是一扇儿影壁。这影壁上咱找书法家写上“福如东海”四个特大的篆字儿,这学问让他学过中文的老外也看不明白。影壁右边儿的女儿墙上,用彩色的马赛克拼一副叫“反弹琵巴”的敦皇壁画儿,透着咱中国文化的渊远流长。打左边儿下台阶儿,绕过影壁,是一进院儿。这院儿里一水儿的用青石板儿墁地,甭费那工夫去割草儿。影壁后身儿,是一组三尺来高儿、重峦叠嶂的山石盆景儿,那山影儿巍巍幌幌地映入下面儿的一池清水,水中游着红盖头大尾巴叉儿的金鱼儿。上半截儿的墙头儿,漫严了墨绿色的爬墙虎。
这头院儿里的左厢是车库和工具房儿。正南三间儿(没辙呀,谁让它太阳走得不规矩的,咱只能坐南朝北),一明两暗。当中是大客厅,迎面儿挡着穿堂的屏风上挂一副七尺宽的山水中堂儿。东边儿是偏厅,西边儿是书房儿。这块儿最讲究的要说是房间和穿堂儿的那些隔断儿,绝不能用那糊弄事儿的石膏板儿,上通梁儿的,咱都给您装上硬木嵌成的玲珑剔透的花儿格子窗户棂儿,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里面儿的人儿。沿边儿摆上一溜儿红木做成的多宝格儿,放上些花瓷瓶儿和唐三彩,要的是古色古香。
大厅门前起游廊,游廊前栽一蓬紫花儿藤萝架,藤萝架下面放一组汉白玉的石桌石凳儿,专备着与文人雅士们品茶对弈。游廊东头儿的耳房是卫生间儿,西头儿开一月亮门儿通车库后面儿的西院儿花园儿,先不出月亮门儿,顺走廊往后一拐,过一道便门儿,您就又奔了二进院儿。
这中院儿是生活儿区,各厢的房子回环四合儿,以走廊迤俪相连,来回走动儿,您不用顾忌闹天儿。东厢两间儿,辟做灶房儿和餐厅儿。北房儿是家庭活动儿中心,内里以暗门儿和前院儿大客厅串通儿。西厢客房一套两间儿,给老家儿住。正南是宽大的主人睡房,内套俩暗间儿,一间是婴儿室,另一间作起居室。
这当院儿的天井儿里,咱栽上它一棵儿大洋槐,图它枝儿叶儿密实,扑棱棵儿大。一则夏日子里好贪个树凉儿,二则一大早儿从被窝儿里伸出头来,瞧瞧那树上落的是老鸹还是喜鹊,再掂量掂量是不是该去赌场……说不准,打这儿起您就翻本儿了。会玩儿的,我还撺掇您在大树底下挖口儿一米来深儿、二尺来宽儿的小土井儿,用花石头拼个井沿儿,下雨时叫水一激,嘿,一色儿红、一色儿绿、一色儿黄、一色儿黑……水儿灵灵儿的,倍儿漂亮儿。瞅着漂亮儿到还在其次,这里边儿的学问可大了去了:那大槐树的根儿靠此井灌水通气儿;娃儿满院儿撒欢儿地跑着玩儿的时候儿,尿急了,翘起小雀儿就可以往里滋;夏夜里,若是井儿里有个小蛤蟆儿呱呱地叫着,院儿里闹个猫儿落个雷儿伍儿的,多咋儿也不会让睡得七仰八叉的宝贝儿惊着。若是问风水先生,保准还告诉您这井能聚风水……
说回走廊,那上面儿还一定得描红挂绿,弄成个朱栏玉椽。顶面儿上,咱请连环画儿专家吴棣给您画一组八仙过海的故事,外边沿儿,就让姚迪雄统统给画上袋鼠……数着千姿百态袋鼠,顺左边儿奔后一弯儿,您就又到了后院儿,这游廊在后院儿向西院儿花园儿敞开直杵到后门儿。(这后门儿您可得锁好了,别您前脚儿一出门儿,登徒子就打后门儿溜了进来。)这后院儿只有东房和南房,东房两间儿,备客人留宿所用,有钱儿的也可以住看妈儿或使唤娘儿。南屋儿是大活动室,在这儿打乒乓还是捅台球就看您有哪一好。当院儿里再修它一个网球儿场,打闲儿的时候,咱也有地儿过过汗儿。
至于西院儿的花园儿如何拾掇,可就全由着住家儿主人各显其能了。依着我说,那梅竹兰菊四君子一个也不能少,边角儿四沿儿的,要栽得错落有致。沿着曲里拐弯儿的卵石子儿甬道咱栽上各色儿的牡丹和芍药,甬道尽头儿建一座牡丹亭,亭子边儿上也要有个“扒皮烤”的炉子,隔三差五的邀来朋友猛撮一顿儿。亭子后面儿垒个假山,(澳洲荒野里有的是那种坷坷疤疤的石头)假山后面儿是游泳池。若有喜欢侍弄蔬菜的,不妨在花园儿的南墙根下开一片儿园子,金黄色的竹栅栏儿掩映着一园子儿浓绿,又是一张美画儿。栽三垄韭菜,爬两架黄瓜……暑性天儿,吃炸酱面的时候,撅根儿咱北京那顶花儿带刺儿的黄瓜,“咔吧”地咬上一口,那叫盖了——这面您吃得抽腮帮子吧!最好,还能从哪儿讨换出棵儿香椿树来,不瞒您说,来澳洲八年了,总谗着没吃着这一口儿……
怎么个碴儿?看真着儿了吗?咱哥们儿设计的这四合院儿还靠谱儿吧?外观上瞅着是老了点儿,可咱要的就是这个景儿,保不齐咱这胡同将来就成旅游点儿了。至于内部儿装修嘛,那可是不含糊儿,绝对的现代化,热水儿、地毡儿、空调儿、暖气儿、中央吸尘、红外线报警、自动门儿车房、哪样儿也不能少;每套儿睡房都自备茅房和澡堂儿,有愿意见高儿的,或是家里人口儿密的,还可以给您将中院儿的正房儿改成个二起儿楼子!慢着?……估摸着,归了包堆儿,有个二百来万倒也差不离儿了。
说破大天儿,这可都是为咱北京人设计的,将来这胡同里的住户儿,可还都得会说北京话儿。晌午头儿,您在胡同口儿听见的都是这音儿:“二妞儿——,家吃饭啦!”“柱子——家去,该温书了!提上衩子,唉哟——我的小祖宗儿,您这波棱盖儿怎么给磕成这样儿,血糊邋叉的……” 绝不能够那样儿:您正啃着烙饼,猛不丁儿的听见前院儿有人把大门儿拍得山响,寻思着,怕是家里有电报来了。您麻利儿地趿拉着鞋,小跑儿带大颠儿的过去打开门儿上的小窗儿,摹地杵进来只胳臂举着个酱油瓶子:“侬晓得,阿拉正要烧小菜,缸油无得了,帮帮忙好了吧。” 您不一下子背过气儿去也得添堵。
说正章儿的,凡是您知道我这事儿的,打今儿往后儿,但凡再碰上那些还在串房沿儿哥们儿姐们儿,甭管是熟脸儿还是半熟脸儿,甭管他是大陆来的还是台湾来的,也别忌讳他是黄毛儿还是红毛儿,只要他喜欢咱中国的文化,就替哥们儿招呼一声,免得临了儿房子盖得了却没人抻碴儿来买……我这费的许多精神儿和投资可就全白瞎了。